“龙二爷的货,不该你多问。”
声音年轻却威重,天然就有凌人的气势,恭谄的声音连忙放行:“兄弟慢走,吃好玩好!”
待过了岗哨两道弯,一只手摘了从萤的蒙头布,她转身要说什么,又被那狰狞的鬼头面具吓一跳。
面具下的眼睛轻笑弯起:“我也觉得王四太没品,这羊骨头有股腥味儿。”
听是羊骨,从萤脸色微缓:“我本打算冒充王十七娘的婢女,借传信的名义混进来,果然不如殿下准备周全,不仅衣物齐备,连进寨的暗号都知道。”
晋王:“我说过,我能掐会算。”
对他的神通广大,从萤已有些见怪不怪了,此刻只是盯着他含笑的眼睛,因莫名的熟悉而轻蹙起眉心。
她并不是故意要想起谢玄览,但……
“前面有人,”晋王重又将黑布罩在她头上,“继续往前走。”
两人仍维持押解的姿势往上走,从萤因看不见路,只专心用缚在身后的双手搀扶着晋王,缓解病腿给他带来的苦痛。
其实凤子龙孙,本不必亲蹈虎穴,受此惊险折磨。
晋王好似有读心术,低声开解她道:“淮郡王借谢氏的名义从刑部调走这些囚犯,表面上是给谢氏修私宅,实则交由独眼龙带上山当山匪,好给王兆深当活靶子。王兆深不仅想立功,还想借机在此私藏亲兵,倘若放任这两人勾结,天子将有卧榻之患……所以我此行,非只为了你。”
他声音虽轻,字字却如紫电惊雷,三言两语揭开了这背后牵扯的巨大秘密。
从萤心跳微微加快:“那殿下在其间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你怀疑这里面有我的手笔?”
“殿下的确知道的太多了,但……”从萤顿了顿,“自我第一眼见殿下时,就知道殿下非阴诡之人,我看人的感觉,倒一向没出过错。”
她只是想知道晋王要什么,除了情意,她能以何报偿。
她又想到另一件事:“若王兆深打算在此藏重甲兵,那先前山匪劫掠的财宝和买走的少女就都有了用处。我料想,王十七娘定是知道一些内幕,觉得这样处理既掩人耳目又方便,所以把阿禾和卫音儿一起送到了山上。”
晋王:“那这回可是王家自寻死路。”
前世亦有借匪屯兵之事,只是没有牵扯到身在后宅的阿萤和她小妹。
所以那时他剿平山匪后没有再关注过鬼哭嶂,直到后来淮郡王谋反,王兆深与藏在东南鬼哭嶂的重甲兵合围云京,他才知道淮郡王祸心之深。
前段日子,他已写信提醒过谢玄览,本不想过多干预,偏偏阿萤被牵扯了进来。
看来是天命要他不得脱身。
又走了很长一段路,从风声判断,他们似乎来到一片开阔的地界,从萤侧耳,听见了沉重的夯土声和凿木声。
“他们在建箭楼,”晋王低声说,“再往前,就到寨子的本营了。”
又有人来查验身份,有晋王这身行头护着,加之他态度从容,应答如流,并没有遭到什么为难,被恭敬地请进了寨子里。
此时寨子里的山匪都在外夯土营建,晋王解了从萤的罩面,指着面前一片开阔的土屋木楼说道:“议事堂后面的二层小楼是独眼龙的住处,此人贪婪多疑,他的住处必然有暗道,既能通往堆积财宝、关押女孩儿的地牢,也能通往山寨外,方便他随时逃走。”
从萤点头:“今日王兆深入京,此时独眼龙应不在土楼,咱们先去地牢?”
晋王亦作此想,二人照旧假装要押解逃跑的“雀儿”回去,一路光明正大进了木楼,绕下曲曲折折的土阶,在木栅门前举起了火把。
火光照亮空旷的地牢,以及地牢里许多双惊恐的、折射泪光的眼睛。
一个,两个……数不清,起码有上百人,年纪从七八岁到十三四岁不等,或是各处买来的,或是偷来、抢来的。
从萤握着火把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心中滔天的愤怒与苍白的无力感交织,直到她听见一道孱弱的、犹豫的声音:“阿姐,是阿姐吗?”
滚烫的眼泪沿着她的面颊滚落。
她从一群羊羔般的少女中认出了自己的妹妹。
阿禾的脸高高肿起,青紫一片,说话的声音也不利落,一看就是挨了饿,也挨过打。但她没有像以前一样,见到姐姐的第一面就扑进怀里大哭,而是急迫地道:“这里可怕,阿姐快走,阿姐,音儿病了,你能带她走吗?”
卫音儿所受摧残远比阿禾更甚,她缩在角落里慢慢喘息,唯余一双眼睛仍然黝黑,倒映出火把的光。
她对从萤说:“阿姊别担心,他们掳了这些姑娘,听说是要招待什么人,所以只是关着,没有将阿禾怎么样……请阿姊赶快带她离开,下山报官,若能救我们一命,我们感激不尽……求求阿姊……”
从萤抹去脸上的泪,沉声道:“来不及了。”
王兆深已成功请旨剿匪,不知何时就会带兵上山,何况这是天子亲命,下山报官,又能报哪个官?
“你们必须现在就走。”
从萤回头望向晋王,见他点头,说道:“咱们先去找找暗道。”
两人沿土阶往上走,迎面撞上一个下来巡逻的土匪,只见晋王不知何处抽出一柄匕首,刀锋一转,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割穿了土匪的喉咙。
土匪的眼睛尚未闭上,沿着土阶骨碌碌滚下去。
看见尸体,从萤下意识攥紧了火把。
晋王正要将她护在身后,却听她说:“殿下,能教我吗?”
晋王望向她:“你想杀人?”
从萤说:“我想试试,万一能给她们找一条生路呢?”
晋王握着匕首的手腕止不住地颤抖。
这是他上辈子在战场上,从尸山血海中练出来的招式,简单利落,直取性命。这一世虽然仍记得招式,却因力度不够,险些折了自己的手腕。
他将匕首递给从萤:“来,到我身前。”
逼仄的地牢土阶上,晋王握着从萤的手,一遍遍地矫正
她的力度和角度。
从萤实在是个聪明的姑娘,直到连续三次挥刀都得到了晋王的认可时,她深吸一口气道:“我想去试试。”
独眼龙起居的这座木楼外有两个土匪,已经死了一个,另一个见迟迟不回转,怀疑是在里面偷吃,正嬉笑骂着要下来。
土阶拐角处,火把的光被扭曲拉长。
从萤与晋王对视一眼,晋王默契地退到阴影中,从死去的土匪身上拔了刀,随时准备帮她。从萤则将匕首背在身后,假意摔在台阶上,面对走近的土匪,脸上露出惶恐的表情。
那土匪猥笑着走下来:“果然在里头偷吃,还差点放跑一个,呦,长得俏啊!”
他一手擎火把,一手来抓从萤,从萤故作哭喊挣扎,趁他俯下脑袋之际,挥出匕首的同时下意识闭眼——
她听见刀锋割裂皮肤的声音,腥热的血液溅在她的睫毛和脸上。
她的角度是对的,力量也并不弱,但这土匪脖子上挂了一根麻绳,稍稍阻滞了刀锋,所以这一刀虽然割中了他的喉咙,却没能将其一击毙命,就在从萤闭眼的瞬间,他也朝从萤挥起了刀。
呛啷!
晋王出刀架住了土匪的刀,可惜他的力道不比前世,只好以另一只手握住刀刃,想硬生生将其掰开。
从萤发觉不好,连忙又在那土匪喉间补了一刀,这才使其毙命,倒落下去。
晋王的手正往下滴着血,他靠在墙壁上,不知是因为力竭,还是因为后怕,默不作声地大口喘息。
“是我的错,我不该躲闪闭眼,对不起……”
从萤心里自责死了,捧着晋王的手,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
一颗一颗,像是烫在他心口一样。
晋王抬起另一只干净的手为她擦泪,温柔安抚她:“你已经做的很好……让我抱你一下,行不行?”
他真的一拥即放,仿佛只是确认她的无恙,然后随意割了布条缠上手。
从萤也胡乱抹了把脸上的血和泪:“走,我们上去找暗道。”
这回她要走在晋王身前,一手握着匕首,一手扶着这位连病带伤的弱男子,摸索着沿着台阶往上走。
突然,晋王拽了一下从萤的胳膊,示意她噤声。
从萤侧耳,听见有人一边说话一边走进了木楼,将楼板踩得直震,听动静不止一个壮汉,因见木楼守卫没了影儿,正生气地骂骂咧咧。
晋王正了正脸上的面具,示意从萤躲回去,他要往上面走。
从萤抓住他,急促地摇头,昏暗的地道里,她的眼睛被泪水洗得明亮,闪着忧虑的光。
“没事的。”晋王碰了碰她的脸,“我能掐会算,自有办法。”
决不能让阿萤上去,也决不能失败。因为晋王认出了这道粗犷的声音,正是这里的匪首独眼龙。
第45章 做戏
独眼龙简直烦躁得想杀人。
今日骠骑将军入京,他早早就潜进城里等着,可非但将军不见他,连将他放出刑部大牢的狄大人、与他喝过酒要过人的淮郡王也都不见他。
只说让他回鬼哭嶂等着。
“娘的,这些个笑面狐狸,三脚踹不出一个屁,到底是等什么?”
“自然是等死。”
身后冷不丁的声音将独眼龙吓一跳,他跳起转身的瞬间拔刀出鞘,见一身形颀长瘦削的男人走出地道口,脸上戴了一副熟悉的鬼头面具。
独眼龙认得这面具:“原来是将军身边的兄弟,之前在刑部大牢里见过你。”
晋王当然听出了这试探,冷笑道:“你认得这面具就好,之前的兄弟已经死了。”
又说:“他死了,我也会死,你更得死。”
独眼龙拔刀劈来,晋王侧身闪开,厉声道:“是王将军要你死,我来提醒你,你不要不识好歹!”
独眼龙狐疑:“我对将军有大用,他为何要杀我?”
晋王:“你的用处无非是替他开凿鬼哭嶂,然后做他剿匪立功、据守此地的名义,也许他如今正在前来剿匪的路上。”
听了这话,独眼龙哼笑道:“将军要假意剿匪,此事已提前告知过,我看你居心不良,是来挑拨离间的吧?”
王将军带兵从北边上山,叫他带兄弟们躲进南边密林,过两日自会派人接应。
晋王缓缓摇头叹息:“剿匪并非假意,你们预留逃生的南边密林里,如今正藏着四千重甲兵,等着将你们一锅端。”
“重甲兵?”独眼龙脸色微变:“这不可能。”
晋王:“你大可亲自去瞧瞧。”
独眼龙拔腿就要去,走了两步又旋回身,眯起三角眼,将晋王上上下下打量,目光落在他似乎受伤的手上。
他拨开晋王,要下地牢查看,晋王抬脚紧随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