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通了这些,从萤才有勇气来参加游春宴。
谢夫人早早派人等着,引她们一家四口到主位上去,这样的厚待,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两家婚事打算过明路,有羡煞的、有惊讶的,一时都将目光投在她们身上。
谢夫人邀从萤坐在右手边,
见她穿得单薄,吩咐仆妇取她的翠羽裘来,亲自为她系上,低声同她道:“三郎有事耽搁,晚会儿来,咱们先玩咱们的。”
从萤含笑点点头。
王四郎——就是那位在西北打了胜仗、即将入京受赏的骠骑将军,他的妻子王四夫人见了这一幕,顽笑道:“原来谢夫人有这样稀奇的裘衣,为何自己穿得这样朴素,难道我们家的姑娘,不是姜娘子一般的贵客,不值得隆重么?”
谢夫人身上穿的是一件蟹壳青的松纹对襟,衣料针黹都不差,只是并非时兴的新衣。
一句话里许多弯,谢夫人是惯常同这些人打交道的,从容笑道:“这是姜娘子赠我的寿礼,绣娘绣的是手艺,姜娘子赠的是心意,有什么时兴的稀罕物,能比心意更隆重么?”
听了这话,在外谨小慎微的赵氏也抬头去看谢夫人。
去年秋,那件令她平白高兴许多天的衣服,如今正穿在谢夫人身上,竟然十分合身,缜密的松纹在春光的照耀下,有种低调温和的华美。
谢夫人与从萤并肩坐着,一边与她说话,一边给她夹案上的各种饵饼饴酥,想让她各种口味都尝一尝,又怕她吃不下,用小银刀切成块,挑着果馅最丰美的部分夹给她。
从萤也十分赏光,接过一一品尝,吃得两腮鼓鼓,还不忘点评几句,眉眼弯弯,乖巧开怀得令赵氏有些陌生。
赵氏心想,她为何会这样高兴,难道家中短过她吃食么?
有几位妇人人生地不熟,来得晚,正站在赵氏身后望见这一幕。
赵氏听见她们窃窃道:“谢夫人身边难道是谢六娘?”
“应该是吧,举止一瞧就是大家闺秀,与谢夫人很像呢。”
听了这话,赵氏心里蓦然一钝,连忙别过眼,去看紧紧跟在身边的儿子。
第35章 折花
谢夫人将阿禾叫到身旁,一边给她剥石榴,一边过问她的功课。
眼见着一双女儿都得了谢夫人青眼,赵氏将小儿子也推上前,对谢夫人道:“阿谦他同两个姐姐一样聪明乖巧,深慕谢氏学风,只是上回得罪了郑夫子,被赶出丛山学堂,还请谢夫人帮他在夫子面前美言几句,叫他重新回去读书吧!”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这对母子,继而又望向谢夫人。
特意挑了这种时候,是要谢夫人碍于情面,不得不应。
谢夫人尚未开口,却是从萤先开口道:“母亲,今日不是拜师宴,阿谦的事过后再说吧。”
赵氏说:“今日是为了你,可你也不能忘了你弟弟,男儿读书与女子出嫁一样,都是耽误不得的大事啊,我这些天里寝食难安,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
听了这话,从萤脸上划过瞬间的凄然和冷笑。
“原来此事竟是我的错。”她低低叹了一声,望向姜从敬:“阿谦,你上前来。”
姜从谦不敢,反而往赵氏身后躲。
从萤微微笑着:“怎么,你不想读书了么?”
赵氏推了他一把:“听话,快过去。”
姜从谦一步三回头地挪到了从萤面前,从萤既没有打他也没有骂他,而是环顾众人后,对他说:“这些日子,《幼学琼林》总该背过了吧,我来出上句,你来接下句。”
“韶华不再,吾辈须当惜阴——接下句。”
姜从谦磕绊道:“日月其……其……”
从萤:“不凡之子,必异其生——接下句。”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接下句。”
“……”
一连四五句,姜从谦从磕磕绊绊到满面涨红,周围有人没忍住笑,“噗嗤”了一声,羞恼得姜从谦转头撞进了赵氏怀里。
从萤叹息道:“母亲,阿谦表现如此,若真进了丛山学堂,不仅跟不上夫子的教导,更会砸了谢氏的招牌,这样大的罪过,他担不起,我也担不起。”
赵氏因为羞愤涨红了脸,哆嗦着嘴唇,最终一句话也没有说成,带着姜从谦回席间安坐了。
从萤心里也不好受。
她知道落在她身上那些打量的目光,心里都在编排她什么,说她女生外向,说她一心想高嫁而不顾自家。
从前她因为祖父的教诲,也因为畏惧这些议论,一次又一次地陷进姜家的麻烦中,费力吃苦,却未落得什么好。如今她想为自己谋个好去处,这些事又像一团乱麻缠了上来。
与姜家长房尚可以分家,可她的亲生母亲,她又能怎么办?
神思恍惚间,谢夫人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安抚一般轻轻捏了捏:“三郎来了,这边都是女眷,你同他到别处散散心去吧。”
从萤抬头,见谢玄览站在轩外,正负手望向她,嘴角微微抿起。
她起身告退,离开女眷们聚坐的敞轩,同谢玄览走出去很远,才觉得紧绷的神思慢慢松弛。
回望着敞轩的方向,她默默叹了口气:“三公子都听到了?”
谢玄览说:“刚到,听见几句。”
从萤说:“姜家两房虽然已经分家,但我们二房仍有许多麻烦事,如今日所见只是冰山一角,此后若有机会,我的母亲会为了我那不成器的弟弟,不遗余力地向贵府讨要好处。”
谢玄览顿住脚步:“所以呢?”
从萤的声音低了下去:“这样的姻亲,对三公子百害而无一利,你真的要为这一时的情愫,惹来这样的烂摊子吗?”
谢玄览似是轻笑了一声:“你想了这么多天,只想到这样的理由来回拒我?姜从萤,你对我有些太敷衍了。”
自前几日在鹰头峡撞见她与晋王同行,谢玄览心里始终压着一簇妒火,憋在心里闷闷地烧灼他的五脏六腑。
他暗自为她想了许多理由,隐约盼着她会来主动澄清误会,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等来的只是不经真心的敷衍,毫无诚意的推拒。
“谢氏门楣繁盛,多庇佑几个姜从敬这样的庸才也无妨,何况你并非软弱无主见,谢氏要怎么待姜家,不过你一句话的事,这根本就算不上什么阻碍。”
连这种借口都能搬出来,谢玄览真是要气笑了,他想挑明了问她,是不是嫁入晋王府就不会有这些纠结,又怕捅破了这层窗纸,两人之间连回旋遮掩的余地都没有。
从萤颇为郑重地再次问他:“三公子当真不介意姜家的情况,真的愿意娶我?”
谢玄览声音微冷:“是啊,我不介意,你再有十个弟弟我也愿意娶你,来,让我听听你还有什么理由。”
他今日偏要刨根究底,直到这负心人找不出别的借口,只能好好交代她和晋王之间的那点苟且——
却听从萤道:“那我愿意与你成婚。”
谢玄览顿时愣住:“你说什么?”
“我说……”
从萤眉眼轻轻弯起,向前一步,与他不过一拳的距离,踮起脚在他耳边说道:“我说我心悦你,愿意嫁给你。”
这陡然的转折像一盆水浇在谢玄览胸腔的怒火上,滋啦作响地腾起一片烟雾,他站在其间,恍惚了好一阵子。
许久,仍是不确信地盯着她问:“你说你愿意嫁给我?”
从萤含笑点头,两靥生出浅浅的绯红。
“这是你的真心话?”
从萤又点头:“是啊,真心话。”
这是他心心念念,却又意料之外的答案,欣喜像潮汐慢慢涌上心间,谢玄览突然不知该作何反应,盯了从萤许久,忽然握住她的手腕。
好像怕她会跑掉似的:“那我明天就登门提亲,拟定婚期。”
从萤笑道:“时间还早,不如等过了孝期再议。”
谢玄览:“那你随我去见孝成郡主,此事须在她面前过个明路。”
从萤说:“这事由长辈出面比较合适,咱俩去……像私奔。”
她说的有道理,可是空口无凭,谢玄览仍想做些什么,来确认她说的话不是镜花水月,不是事后可以翻脸赖掉的黄粱一梦。
他解下自己腰上的镶金玄鸟玉佩递给从萤,从萤接过,将佩戴的香囊赠予他。
“礼尚往来,”从萤见他仍似面有忧虑,关切问道:“三公子还有别的顾虑吗?”
谢玄览想问她关于晋王的事,可话到嘴边,却犹疑着说不出口。
倘若姜从萤仍对他推三阻四,他可以破罐子破摔,将所有事情
都挑明了问到底。可她却答应了这门婚事,捧给他的是一个虽有裂痕、却仍可修补完整的好罐子,他小心谨慎,不想旁生枝节,怕碰碎了它。
关于晋王的疑虑,像日光底下的影子,缓缓退到了他心底。
也许真是他看错了。
“听说环琅山有一株罕见的墨梅,三公子可知种在何处?”从萤问谢玄览。
谢玄览点点头:“知道,那墨梅是我老师致仕时所赠,花色十分罕见。老师走后,这株墨梅险些病死,幸经高人指点,我将它挪到环琅山来,它才一天天长得繁盛,如今已是环琅山一景,你想去看看吗?”
从萤心想,怎么晋王每次点名要的花都这么难搞。
她试探着问道:“我想去看看……然后折一枝带走,行吗?”
谢玄览听了这话,朗然笑道:“你想要,整棵挖走都行,只是我这墨梅是聘礼,谁折了我的花,谁就要嫁给我做妻子。”
从萤:“……”
行吧。
墨梅要受山泉水的滋润,种在山顶洼地,此处的气候要比山下冷些。
从萤裹紧了谢夫人赠她的翠羽裘,仍觉得冷风从襟袖间灌进来,她正暗暗打着哆嗦,身后忽然贴上来一个温暖的怀抱。
谢玄览虚拢着她:“此处正是风口,放心吧没人看见,往这边走。”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故意,越往上走路越崎岖,有几处陡坡,从萤不得不抓着谢玄览的手腕借力,待攀了上去,又不好卸磨杀驴,只好任他牵着。
听他得意洋洋:“其实你不必这样辛苦,我可以背你上去,或者抱你上去。”
从萤嘴硬道:“不辛苦,我顺便锻炼一下筋骨。”
谢玄览又接过了话:“说起锻炼筋骨,我家家学中有一套改良过的五禽戏,最适合女子晨练,有疏肝解郁、润肌养骨的功效,待你嫁到我家,我可以每日晨起教你。”
短短一程山路,谢玄览提了四五回“待你嫁进我家”,急切得像个人伢子。
从要引荐她进丛山学堂,到给她裁最好看的衣裙、煮最名贵的茶,如今又要教她练五禽戏、教她用弹弓摘树上的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