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萤抱着沉甸甸的木匣,听见谢夫人极有耐心地劝她:“你不必有顾虑,此事与三郎无关,我一向瞧着你有眼缘,也是愿意送你的。何况你家阿禾也这么大了,你拿回去研究明白,将来也能照顾她不是?”
从萤点点头,退后一步向谢夫人行礼道谢,这回确是她真心感激,因着眼眶微微泛酸,遮掩地垂下了眼睫。
谢夫人见她这情态,便知她受过不少委屈,心下也不由得怜惜,只是话不便多讲,终只化作一声叹息,抬手摸了摸她的鬓角。
而这一切,都被等在文曲堂二楼的晋王看在眼里。
手边的茶已凉透,浇在心里,似乎只剩下褪不尽的涩。
他的母亲,和他的妻子。
前世她们的关系就处得很好,若不是顾忌父亲,其实阿萤很喜欢侍奉母亲左右,为此他也曾争风吃醋。
若是连母亲也来劝,晋王心想,阿萤恐怕很快会心软。
“学会请神了,”他自言自语,仿佛自嘲一般,“这回倒是聪明。”
可惜他蠢的时候让人生气,学聪明了,却也不让人高兴。
第32章 选择
听说从萤收下了谢夫人的礼,谢玄览立刻又灿烂开,恨不能现在就将聘礼抬进姜家门。
谢夫人警告他:“你收敛些,阿洙如今正伤心呢。”
阿洙是谢六姑娘的字。
若说她不高兴、发脾气,那是常态,谢玄览才懒得理会,可谢夫人用的是“伤心”二字。
他这妹妹没有心,若能伤她的心,想必是出了大事。
于是谢玄览正色问道:“谁欺负她了?”
他太护短,又一向不赞成阿洙的婚事,谢夫人便不想让他搅合,只说:“你别去招她,过几天就好了。”
谢玄览:“是萧泽贞?”
谢夫人:……真是狗鼻子。
淮郡王萧泽贞与谢妙洙是一对相看两厌的表兄妹,萧泽贞看不惯谢妙洙骄纵跋扈,谢妙洙不喜欢萧泽贞纨绔轻佻。但两人还是捏着鼻子定了婚,因为萧泽贞想借谢相的权力争夺皇嗣之位,而谢妙洙想当皇后。
这两人的盘算,谢玄览都看不上,但谢妙洙毕竟是他从小看大的胞妹。
谢玄览打听了事情首尾,提着燕支刀找去萧泽贞的城南别居,掀翻拦路的侍卫,一脚踹开别居院门。
院子里,谢妙洙折腾的满地狼藉尚未收拾利落,萧泽贞正抱着一位肿了脸的女郎,软语安慰。
他抬头看见谢玄览,下意识想跑,又生生顿住,脸上露出又窝囊又愤怒的表情:“你来做什么,你们谢家不要欺人太甚!”
谢玄览单手将他提过来:“欺人太甚?你信不信我阉了你喂狗。”
“你疯了吗我姓萧——”
话音未落,一耳光刮在萧泽贞脸上,他打了个旋儿摔倒在地。
谢玄览寒声如冰:“如今你就敢跟阿洙动手,若是成了婚,你更要待她如何?”
萧泽贞听见长刀出鞘的声音,终于意识到此人无法无天,一时吓得肝胆俱裂:“三弟,有话好好说,三弟——”
“住手!哥哥!”
正此时,谢妙洙急匆匆赶来,拦住了谢玄览的暴行。她慌得来不及整理仪容,左脸仍肿着,脸上遍是泪痕。
谢玄览看她的样子也来气:“你打他相好有什么用,他打你的时候你怎么不打回去?”
那时谢妙洙只顾着震惊和委屈,哪有还手的心气儿。况且萧泽贞是她名义上的未婚夫,她婚前就与未婚夫厮打,传出去她世家贵女的脸还要不要了?
谢玄览平时看不惯她跋扈,没想到如今这忍气吞声的样子更硌眼。
他甩开谢妙洙,伸手点了点萧泽贞:“英王府我们高攀不起,这门婚事还是作罢比较好。”
此话恰被闻讯赶来的谢相和英王夫妇听见,谢相变了脸色,上前给了谢玄览一耳光:“混账东西,你眼里还有没有尊卑礼法!”
谢相先发作,英王夫妇反而不好再说什么。见自家儿子被打成这副德行,英王脸色很难看,英王妃反而搂着谢妙洙,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小声安慰。
谢相说:“孩子们争嘴角,别伤了两家和气,有什么话不妨现在说开。”
萧泽贞便捂着脸告状道:“雨卿是王十三郎送我的人,他同胞哥哥王四郎刚在西北打了胜仗,在回京受封的路上,多少人想巴结王家找不到门路,难道他送我的人我能冷着吗?”
“谢六娘不知听了谁嚼舌根,冲进来就动手,嘴上不干不净,说雨卿怀了我的贱种——舅舅,难不成在谢氏眼里,连姓萧都贱人一等么?”
这话说得重,谢玄览听得眉心深深凝起。
谢相却仍态度宽和,笑面狐狸似的:“怎么会,萧乃我大周最尊贵之国姓,谢乃我最亲近的家姓,子亨啊,你本就是极尊极亲之人,不该妄自菲薄,也不该将你表妹的气话当真。”
这话听得人心里舒坦,萧泽贞轻哼道:“舅舅果真还是一心为我着想?”
谢相说:“甥是半子,婿是半子,我心里待你与亲儿子无异,不为你着想,还能为谁?今日你虽不该对阿洙动手,毕竟是阿洙有错在先——阿洙,过来给你表兄赔个不是。”
谢妙洙的脸色很难看,谢玄览说:“你若咽不下这口气,就到我身后来。”
谢妙洙却摇摇头,走到萧泽贞面前,敛衽屈膝:“表哥,阿洙错了,不该妒乱心神,给表哥添麻烦。”
萧泽贞拱手还礼:“我也有错,不该动手。”
谢相瞥了眼谢玄览:“你也去道歉。”
谢玄览轻嗤:“不如直接打死我。”
英王终于站出来打圆场:“罢了,此事就到此为止吧,本就是一家人,何须闹得这么难看。”
谢相点头说是,却又似笑非笑地望向缩在萧泽贞脚边的雨卿姑娘,对英王道:“王十三郎送的玩意儿,与我谢家的女儿,难道还要比个轻重吗?”
英王说:“谢相放心,本王会料理干净。”
乌泱泱闹了大半天,乱摊子终于有了结果。
回到谢府后,谢夫人带走了谢妙洙,谢相与谢玄览关起书房门议事。
见谢玄览仍没个好脸色,谢相又好气又好笑:“脸还疼吗?”
谢玄览说:“你该去问阿洙,不该来问我。”
谢相说:“此事是英王府欺人太甚,但眼下不能与他们闹翻,除非宫里你姑姑能生个真太子,否则萧泽贞再扶不上墙,也是谢氏唯一的选择。”
谢玄览说:“英王府却未必视谢氏为唯一。从前阿洙更
过分的时候也有,萧泽贞吭也不敢吭,今日却为了王家送的女人发难,分明是想警告我们,并非只有谢氏能给热灶烧炭——这蠢货,河还没过完,倒想先拆桥了。”
谢相说:“只要他还没当上太子,这桥他就拆不掉。明年就让阿洙嫁过去,最好生个儿子,稳一稳他们,将来去父留子,也未尝不可。”
谢玄览:“父亲这是想学王莽?”
王莽杀汉平帝,立其孺子婴为新帝,把持朝政,后终篡位。
谢相冷笑一声:“怎么,你觉得为父不配吗?”
谢玄览沉声道:“为了这私心,父亲害了二哥还不够,如今又要将六妹折进去吗?”
“私心,你竟然说我是私心?”
谢相气极反笑,勃然怒道:“我一行一虑,皆是为了谢氏兴荣!我只恨三十年前没能弑帝自立,这大周早就该姓谢——”
谢玄览喝止了他:“父亲慎言!”
书房里的氛围一时凝固,正僵持时,谢妙洙却推门走了进来。
她净面更衣,用粉妆盖过脸上的浮肿,除却眼睛仍有几分红,瞧着已与平时矜傲的谢六娘子殊无二致。
她望着僵持不下的父兄,开口便是石破天惊:“若能做皇太后,自然比做皇后更风光,萧泽贞区区一个郡王凭什么敢轻视谢氏,别忘了,皇室宗亲,可不止他一人姓萧。”
谢玄览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谢相迟疑:“你指的是?”
谢妙洙冷冷哼笑:“当然是晋王殿下,我知道他来找过父亲。”
谢玄览脑袋“嗡”地一声。
*
绛霞冠主师兄妹到东海去访仙山,从萤担心小女冠们无人照拂,便请季裁冰一道去送些衣食,顺便到玄都观拜一拜。
路上,从萤向她提起自己纠结的心事。
季裁冰听罢颇为不解:“既然你与三公子两情相悦,谢夫人也慈爱宽和,这门婚事,你还有哪里不满意?”
“并非不满意。”
从萤一时不知该如何描述自己心里隐秘的失落,忽然说:“登垂拱殿那次,我终于见到了淳安公主……她比我想象中更年轻。”
季裁冰抓住了重点:“想象中?”
从萤点点头:“大概十年前,从在许州时,我就在想象她的样子了。”
许州是淳安公主的封地,她的政治抱负在此地得以施展,从萤从未想到,竟有一个地方,能创立如此繁荣的女子学堂。
“文史、兵法、筹算,乃至医术、星相,三岁的女童,从入学开蒙即能涉猎,才行优异者经层层选为女官,能到贵主身边效力。我也曾隐瞒姓名,在学堂里通学了《女书通典》,文章被女夫子点过状元。”
从萤提起往事,挑眉间露出几分得意——
然而更多的是怅然。
彼时姜老御史因反对谢相逼立嗣子被贬到许州,谢相正是要拿他与贵主勾结的把柄,以此来毁他的清名。为了祖父的声誉,从萤不敢与贵主扯上关系,所以宫里女官前来选人时,她躲在学堂外没有露面。
眼睁睁看着女夫子从翘首以盼等到心灰意冷,最后将甘久推荐给了女官。
如今甘久也是她身边的女官了。
“但我一直期盼着,我以为祖父调任回京,我终于有机会去找贵主自荐,却没想到,原来祖父已向谢相做了妥协,他背叛了贵主,姜家背叛了贵主。”
那段时间,从萤整颗心都是麻木的。
祖父去世,她未觉痛不欲生,与三公子定婚,也未觉多么高兴。
期冀是一种虽未得到、却不可失去之物,一旦失落,整颗心空下来,便不知该何去何从。
季裁冰听得认真,只觉得整颗心都紧紧揪在一起。
难怪她觉得阿萤回来云京后突然木讷了许多,不似书信往来时开怀,还常常取笑她是小书呆子,此刻悔得恨不能给自己两巴掌。
从萤却支颐笑了:“你何必做这副亏欠的表情,造化弄人,本就怪不得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