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萤一顿:“嗯?”
谢玄览:“春闱舞弊这个案子,他知道许多隐秘的内情,若非他提点余文仲的妻儿藏在何处,我很难让余文仲老老实实翻供,这说明他在云京有一张高效且隐蔽的情报网。”
从萤想起垂拱殿上晋王寻机离开的那一会儿,迟疑问道:“他还与你说什么了?”
谢玄览想了想:“他还说,你色厉内荏,其实为了我好。”
从萤:“……就没了?”
“没了。”谢玄览轻笑,抬手为她续茶:“给个台阶就下呗,不然还想上天吗?”
从萤颇为心虚,小声道:“那他还挺多管闲事的。”
“他管的可未必是闲事,”谢玄览说,“从前他隐出朝堂,人人都当他是摆设,几乎忘了他的身份其实尊比太子。他暗中经营,等待机会,如今却因为春闱舞弊的事露出端倪,这岂会是一件闲事?”
从萤眉心蹙起,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你怀疑晋王想夺嫡?”
谢玄览:“他肯定想,问题是怎么夺。”
从萤沉吟片刻,试探着分析道:“晋王虽是嗣子,但朝臣有更看好的立嗣人选淮郡王
,淮郡王是谢相的外甥,谢相与贵主夺势,其实是为淮郡王将来谋划。难道晋王是想通过帮贵主的方式,以此来打压淮郡王?”
谢玄览勾唇一笑:“我就喜欢与你这样的聪明人聊天。”
从萤却觉得哪里不太对。
晋王那个身子,两步一咳三天一病,眼下最重要的任务应该是活着,他想夺嫡,好歹也要熬得过凤启帝吧……
从萤咬着嘴唇迟疑道:“可我瞧着,晋王不像是醉心权势的人。”
谢玄览:现在不喜欢了。
他苦口婆心劝从萤道:“你不要被他病弱的样子骗了,他不仅借贵主之手打压淮郡王,还想离间我和我爹,他这人心思深沉,我觉得你日后应该离他远一些。”
从萤:“我从来都与晋王不熟。”
谢玄览冷笑:“是么,在贡院里他一来,你就抛下我跟他跑了。”
从萤:“……”
这事儿不是已经翻篇了吗?
画舫慢慢荡到了湖心,此处人烟俱寂,唯有天上的星河灿灿生辉。
两人吃饱喝足,一头一尾,各自仰枕着胳膊看星星,画舫晃着晃着,一时觉得身也悠悠,心也悠悠。
谢玄览酒劲上来了,竟也难得地发起了文骚:“我读书了了,唯对一篇散记格外钟情,散记里说:‘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姜娘子读过这篇吗?”
岂止是读过,简直是从萤的心头所好,文道启蒙。
她含笑“嗯”了一声:“倒是另有一句,更合此情此景: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谢玄览暗中一拍脑袋,心说这句好,当初怎么就没背全乎呢?
他颇为矫揉造作地轻咳两声:“我读书少,这个相与枕藉,应该不是咱俩这样生分地各踞一舷吧?其实我觉得你那边的星星更好看。”
没听到从萤的回应,谢玄览心想,话说得过了,跟调戏人似的。
“我开玩笑的。”
仍是没有回应。
谢玄览长叹一声,枯肠里刮过一遍,再没有好的说辞,索性将心事道明:“从前是我太轻狂,其实退婚的事,我后悔了。姜从萤,你呢,心意可曾变过?”
一粒石子砸进水里也该有回响,谢玄览的话却一句接一句地消散在夜雾里。
他起身一看,果然,从萤已经盖着披风睡着了,长睫密密,仿佛十分酣甜。
谢玄览又叹息一声,心头百般滋味,一时不知是失望还是庆幸。
他蹲下将风炉的火焰掇得高了些,轻手轻脚地转身,去舷上撑篙划船,四平八稳地往靠岸的方向划动。
在他身后,从萤悄然睁开眼。
水上波纹映进她眸子里,余光中一角红衣猎猎,搅得她心里也泛起涟漪,久久不息。
从未变过。从萤在心里回答了他,却又默默道:可惜人生天地间,心可恣意,身难自由。
*
从萤是被鸟鸣声吵醒的。
她睁开眼,发现天已蒙蒙亮,她身上除了披风,还盖了一件明朱色的氅衣,氅衣的主人身着单衫,正背对着她给风炉添炭。
怎么真睡着了?从萤有些难为情地撑起身:“三公子守了一夜吗?”
谢玄览转过头来看她,晨雾将他的眉眼濯洗得格外黑润,脸色也比寻常苍白些,露出三分少见的疲态。
从萤望着他,下意识放缓了呼吸,掌心暗暗攥着披风的一角。
幸好谢玄览没有再提昨夜的话头,只是问她:“我是先送你去季掌柜那里更衣,还是直接送你回姜家?”
从萤:“其实我可以自己……那还是到季宅吧,多谢。”
谢玄览垂目“嗯”了一身,拎起氅衣去备车马,忽然又转过身来,从怀中抽出一方小盒递给她:“对了,这个给你,兴许你用得着。”
……
虽然春闱的事昨夜已有定论,但旨意尚未下达,姜家也未解围,知道内情的人并不多。
从萤先借季裁冰的地方沐浴更衣,陪她用过花里胡哨的早点,才慢悠悠、像消食一般散步回姜家,一看天色已经快到晌午了。
姜家众人如惊弓之鸟,昨夜无一人敢入眠,个个顶着斗大的黑眼圈。
唯有小妹阿禾是担心姐姐,一见她就扑进怀里,将压抑了整夜的情绪放声大哭出来:“阿姐,阿姐,你被坏人抓走了吗,还是你不要我了?”
从萤摸着她的头安抚她:“乖,姐姐不会不要你。”
阿禾窝在她怀里哭了好一阵才渐渐转为抽泣,抹着眼泪顿道:“我已经……已经把《幼学琼林》背过了……我跟天女娘娘许了愿的,背过了就把阿姐还给我。”
从萤叹息道:“我该早点回来,这回是姐姐错了。”
阿禾身后,站着面色忧惧的母亲赵氏,仿佛六神无主的人终于找到一根主心骨,半是埋怨半是担心:“怎么现在才回来,可是在外遭遇了什么事?”
从萤轻轻摇头。就算真遭遇什么,告诉母亲,也只是平添烦恼。
她问赵氏:“母亲可知咱家这次是因何遭祸?”
赵氏说:“我在长房听了一嘴,好像是你大堂哥在科场遭人陷害,说他舞弊。”
“遭人陷害?”从萤故意把话往严重了说:“为何不陷害别人,偏偏陷害他?娘可知道,他那卷子上写的是皇上与臣子的私话,犯了十恶之大不敬罪,严查起来是要诛九族的!”
赵氏的脸色瞬间煞白,双脚发软,被从萤扶了一把才堪站稳。
她继续说:“倘若这回脱不了罪,从谦也要一起问斩,倘若这回能脱罪,大哥污点在前,从谦只怕也难再走科考这条路了……母亲,咱们落得今日的下场,皆是受长房连累,你悔不悔?”
赵氏惊慌之下,已泣不成声:“我悔……我悔啊,可我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办法能救救咱们?”
从萤叹息,抬起袖子为她擦了擦眼泪,展露了这段时间难得的体贴与温情:“我有办法,你随我去长房,与他们分家。”
*
“什么?分家?!”
蔡氏拍案而起,哭肿的眼里迸发出怒火:“平日里伯哥长嫂叫得亲热,一摊上事儿,就现出妖相来了!你们不帮衬,反要在后拆台,我告诉你们,打断骨头连着筋,就算你们今儿改了姓,诛九族也逃不过去!”
赵氏嘴唇直哆嗦,看向从萤,见她目光坚定地点头,才鼓起勇气对蔡氏道:“二房从未占过你们长房的好处,反倒屡屡受连累,不管怎么说,这家是分定了。”
蔡氏冷笑:“好啊,那你们娘三就赤条条地滚出姜家!别以为我不知道,下九流的出身,没一分自己的嫁妆。”
这句从萤没教过,赵氏马上露了怯:“你……你……你太过分了!”
姜家大爷听了半天,将冷透的茶盏重重一搁:“都闭嘴!阿敬还没消息呢,要闹去阴曹地府闹!”
众人立马噤了声。
从萤却整整衣袖,缓步站了出来,在一众嘶喊过后,声若轻铃:“其实,我有大堂兄的消息。”
姜家大爷一口冷茶呛在喉中,喷出来后咳了半天:“你说什么?!”
从萤说:“我不仅有大堂兄的消息,还进了趟贡院,手里有他被诬陷的证据。”
姜家大爷嘴角抽了抽:“你少在这里信口开河……”
姜从萤能进贡院,他还能上天呢!
却见从萤先掏出一枚刑部的木令牌,姜大爷仔细分辨一番,竟然是真的,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接着她又自袖间取出一方宣纸,展开在姜大爷面前。
“这是我誊抄的大堂兄的原卷文章,大伯父仔细瞧瞧,是不是你儿子的德行。”
姜从敬从科场回来后大发抱怨,嚷着要焚书坑儒,姜家大爷劝慰了他半天,待他冷静下来,细细过问了他文章的内容。
每一句……每一句都合得上。
姜大爷捧着纸页的手禁不住地颤抖起来,仿佛捧的是儿子的清白、全家的性命,几乎咆哮着问从萤:“原卷呢!原卷在哪里!快把原卷给我,我要禀明圣上!”
原卷是谢玄览从余文仲妻儿处搜出来的,今早交给了从萤,从萤将原卷留在季裁冰处,誊录了一份带回来。
她勾了勾嘴角,对姜大爷道:“待分好了家,我自会移交给大伯。”
第29章 私会
“东山四十亩水田与姜府房契归还二房……什么意思?你要把我们长房撵出去?如此不孝不悌就不怕被人戳脊梁骨!”
蔡氏气得手抖,姜二娘子紧张地小声问道:“难道连我的嫁妆也要抢?”
长房这些年上下打点花了不少钱,到了给姑娘准备嫁妆的年纪,反而要靠从二房侵占的资产撑场面。
从萤主动退让了一步:“从前被长房支用的银钱,二房不翻旧账,也不会将长房撵出姜宅,只是想将权契攥在自己手里,孤儿寡母求个心安。”
蔡氏冷声说道:“这是要长房从此看二房的脸色活着。”
她是官宦之女,凭什么被乐坊出身的贱人压一头!
从萤温和地笑了笑:“寄人篱下之苦,总比丧子之痛轻些,伯母,你觉得呢?”
蔡氏不言语,姜大爷将她扯到一边小声商量:“待年底过了孝期,四姑娘这个刺头就该出嫁了,田契和房契就算给了她们,届时也是捏在赵氏手中。赵氏软弱可欺,你能从她手里夺来一次,就不能夺来第二次么?”
蔡氏仔细想想,是这个道理,遂强咽下这一口气,咬着银牙,恶狠狠地与姜大爷一道,在分家的财产契书上画押签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