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太霄道人分赠他与晋王相同的半面宝鉴,难怪他时而做些稀奇古怪的梦,时而魂不附身、宛如双魂同体。
难怪晋王给他的感觉有种怪异的熟悉。
似阿萤这般坚贞的品性,若非知道那人是前世的自己,又怎会多情旁顾,首鼠两端。
……老天开了好大一个玩笑。
第123章 不像
谢玄览明显能感觉到,从萤待他与晋王的态度是有区别的。
也许是心疼晋王体弱多病,也许是怜惜他得来此世不易,当误认他为晋王后,从萤变得更温柔、更谨慎,时时来关心他的伤病,梦见了前世的事情,也会拿来与他闲聊打趣。
谢玄览回应着她,心里却无端烦躁。
那是一种名为嫉妒的情绪,像驱之复来的蚊蝇蚁群,密密麻麻地啃噬他的五脏六腑。
他从不畏惧刀枪剑戟之痛,那样酣畅的痛快,能看得见伤口、等得到痊愈。而情爱滋生的嫉恨,却是阴绵绵见不得光,抓不住也望不尽,只要他还活着一天,就会在这绝望的泥淖里受一天的折磨。
这折磨是无声的,不敢与她言,因他自己心里明白,他并没有什么能比得过晋王。
晋王拥有令她怜惜的前世,有更懂她、更体贴她的今生,而他谢玄览呢,若非太霄道人出了岔子,他本不该存于世间,他早应被抹去、被取代。
他偷来了她的怜惜,却嫌不足,令她伤心,令她为难。
三个人都不痛快,他又该怎么办?
心里冰火焦焚,夜里就难免失了分寸。几回使她噙泪睡去,又惊喘醒来,浮花浪蕊碾作潺潺春水,在帐中晃荡不止。
从萤品出了一点山穷水尽、抵死缠绵的感觉。
“但是你的伤……”她声音凝涩,小心询问他:“殿下,你是否有什么心事?”
她听晋王提起过,两人偶有魂体互换的情况,但那是因为重伤重病,双双心魂不稳的缘故。
“这次颠倒的时间这么久,殿下,你在云京出什么事了?三郎他——”
深重一碾,从萤失声截断了话头。
谢玄览却缠过来问她:“谢三如何?”
从萤缓了一会儿方道:“我担心他在云京,万一谢相或公主找上殿下,不知会出什么岔子。”
谢玄览低低一笑:“你怕他借机反水,坏你的事?其实你并不信任他是不是?”
从萤不置可否,叹息道:“眼下的情况,所有人都在逼他往造反的路上走,我也拿不准他心里在想什么,他若真要……也是情有可原。”
谢玄览问她:“那你呢,是想他束手就擒,还是想他造反?”
从萤眉心深深蹙起,是一副十分为难的神色,好一会儿,她说:“我若赞成他,于理不合,我若不赞成,更于心不忍。”
纵使在她最信任的晋王面前,她也无法坦然作出选择。
她的为难,谢玄览都看在眼里。
他知道,若非顾惜他这条多余的性命,这对她而言本不该是两难的选择,她是晋王妃,也是朝廷监军,她前来西州是为收军权归朝廷,将来若是晋王登基,她做皇后,若是贵主登基,她为辅臣,都是前途无限。可她却为了他这个穷途末路之人,假传圣旨,为他筹谋立身,冒天下之大不韪。
如此说来,她其实从未薄待过他。
云收雨歇,谢玄览仍流连地细吻她颈间,感受到她的呼吸渐渐平稳,似乎累极了,转瞬就要睡着。
谢玄览却不肯放她去睡,晃了晃她的脸:“这么说,前世的事,你都记起来了?”
“嗯……差不多吧。”从萤语若嘤咛,困顿地拂开他的手。
“还记得前世是怎么死的吗?”
从萤没有说话,呼吸却滞了滞。
谢玄览的掌心停在她胸口,前世,她为了救他诓害贵主,受穿胸之剑而亡。
“人都说吃一堑长一智,你这样聪慧的姑娘,这一世却还要为了他这个扫把星假传圣旨……”
“别这样说他。”从萤蹙了蹙眉,不耐烦听他说教,转身向里睡了。
*
谢玄览装作晋王可谓得心应手,并未使从萤起疑,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三月初,从萤收到了晋王从云京送来的信。
信是贺侍卫送来的,这条线未经谢玄览染指,所以没有被他截留。
晋王在信中说,他已探查清楚,凤启帝召御门承旨拟写颁往西州的圣旨时,淳安公主与诸公卿重臣都在场。承旨拟写的圣旨内容是封谢玄览为平西兵马大元帅,饷粮足供,讨伐西鞑,并非要谢玄览卸职归京问罪。
从宫中耳目供述的蛛丝马迹推测,应当是凤启帝亲自拟写了第二封圣旨调包,为防走漏风声,他没有将这件事告诉淳安公主和宣至渊。
看到这儿,从萤紧悬了许多天的心里终于松一口气。
一是感激淳安公主没有参与此事,她身为公主幕僚,已向公主发誓效忠,实不愿再蹈前世的覆辙背叛她。公主对天子换圣旨的事不知情,说明她暂时对谢玄览没有杀心,这免去了从萤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二是心中侥幸,既然圣旨真正的内容只有凤启帝知晓,那她假传圣旨一事也就无人为证,凤启帝只能默默咽下这个哑巴亏。
但她心里仍有忧虑,天子毕竟是天子,他等待了几十年才换得扳倒谢氏的机会,岂能一时受挫后就轻易揭过?恐怕还会有别的后手。
她按下书信沉吟思索,突然脑中灵光闪过,想到一件更要紧的事。
她推算书信从云京寄出的时间,也不过一旬的功夫,一旬之前,晋王分明在西州她的身边……等等,眼前这位三郎,真的是晋王吗?
想到某种细思极恐的可能,从萤倏然觉得后脊一寒。
继而气笑出声,攥着信不安地在帐中走来走去,细细琢磨他这些时日以来的言行,屡屡从她口中套话,怕他误会了什么,想着今夜与他长谈一番。
当天夜里,谢玄览却没来寻她,第二天从萤问起,才知他又带兵出去了,不知何时才回来。
赵明川前来答话,见从萤冷笑道:“我这个监军倒像个摆设,军中有行动,不应先报我知晓吗?”
赵明川讪讪道:“莫说钦使您,我也是他临走前才知道,他这人独断专行惯了,谁问他,他反而嫌碍事。”
从萤心说,这只能说明他也不信任你罢了。
细细想来,虽然谢玄览在西州军营中一呼百应,但旁人信服他、追随他,他却没有信任任何人,也没有培植自己心腹的迹象。这可不是打算造反的前兆,他到底想做什么呢?
趁谢玄览不在的这几天,从萤凭借监军的身份,在西州军营中进行了一番调度。她将宣至渊的嫡系们明升暗贬,调他们远离千夫长千骑长等控兵的职位,或派他们去管理军纪、或遣他们去招募兵马,分而化之,使他们不能凝成一团。
然后挑选几个背景清白、年轻锐进,又受过谢玄览或提携或救命之恩的小头领,提拔他们做掌握实际统兵权的少将
军。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是在给谢玄览培植心腹。
宣至渊手下有些人不服气,聚在一起抱怨这位监军徇私:“我看是姓谢的给她使了美人计,听说连西鞑那位掌政公主都想招他做驸马呢,他靠脸吃这么开,还用亲自上战场吗?”
“这话可不能乱讲,那位毕竟是晋王妃,关涉皇室清誉。”
“她倒不是凭晋王的关系,听说是贵主举荐她来做钦使。”
“那就更奇怪了,咱们宣统领好歹是宣驸马的族叔,贵主跟姓谢的有仇,监军既受贵主举荐,为何要帮着姓谢的?她这不是背主吗?”
“我已将此事写了折子递往兵部,请朝廷派宣驸马来——”
从萤蔽身在营帐后,听得正入神,忽听“哗啦”一声响,有人掀开营帐走进去,一脚踹翻了众人面前的酒桌,紧接着响起几声响亮的鞭子,里头众人一阵惊呼。
便听见阿禾扬高的声调:“大帅临走前有令,谁若是欺负我阿姐,我可以直接拿鞭子抽!再让我听见你们说我阿姐的坏话,把你们嘴巴抽烂!”
有人见她是个小姑娘,自然不服气,骂了声“小娘崽子”,立时脸上受了一鞭,哎呦喊着捂住了脸。
阿禾先发制人,痛快地抽了好几鞭,待那几人抄起家伙时,从萤露面喝止:“都别闹了!”
她身为监军,有与统帅不相上下的权力,以白日聚饮、言语犯敬之名将这几人扣下。约半个时辰后,宣至渊听闻此事,亲自来找她说和,希望她放人。
从萤温温笑道:“宣氏军果然名不虚传,十多年了,统帅换了两茬,该姓宣的还是姓宣。”
这话可轻可重,宣至渊知道自己得罪过她,赔礼道:“这几人糊涂,还请钦使看在他们为国用命的份上,饶他们嘴上的罪过。”
“我是为宣统领好,”从萤说,“宣统领也在怀疑我的立场吗?”
宣至渊装作不解:“属下不明白钦使的意思。”
从萤说:“陛下已给了宣驸马密旨,让他秘密来西州助你,将兵权从谢玄览手中夺回来,此事我早已知晓。”
宣至渊面露一点惊疑的神色,又很快收敛。
“既是密旨,在宣驸马到来之前,自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否则打草惊蛇,岂不是坏了大事?这几人在军中喧嚷此事,我扣下他们,是为了别走漏风声。”
宣至渊脸色好看了些,又说:“可是钦使近来所为,难免叫人误会。”
说的是她打击宣氏嫡系、为谢玄览培植羽翼之事。
从萤解释说:“天欲取之,必先予之,欲使其亡,先使其狂。我若不勾动谢三的反叛之心,待宣驸马携天令来到,哪有名头将兵权收回?”
宣至渊哑口无言。
从萤的三寸不烂之舌,能将朝中老油文臣绕进去,何况宣至渊这等武夫。他想想她身为晋王妃、贵主举荐钦使,的确没有偏帮谢玄览的道理,终于打消了对她的怀疑,承认了天子的确秘密派宣驸马前来西州之事。
待宣至渊离开,从萤脸上的神色冷淡下来。
她并没有收到宣驸马要来西州的确切消息,她是在诈宣至渊。
原来这件事是真的,原来这就是天子的后手。
第二天夜里,从萤刚睡下,听见外面一阵喧哗,有马蹄与兵甲的声音,火把的光由远及近亮起。她心里下意识一紧,抓起枕下的匕首,正要去叫阿禾,听见外面有人喊道:“是谢帅回来了!谢帅竟然把西鞑公主抓回来了!”
从萤愣了一下,松口气,这才慢条斯理披衣绾发。
虽是大半夜,走出营帐,却见军士脸上个个神情兴奋,忙着收押俘虏、烹牛宰羊,当即就要开庆功宴。
从萤一眼就望见了营地中央的西鞑公主。
她被五花大绑着扔在地上,英气深邃的眉眼满是愤恨,瞪视着围着她说笑的几个西州士兵。
有人要伸手摸她的脸,见从萤走来忙缩回手,几个人神色悻悻,束手站到一旁:“见过监军大人。”
从萤解了披风递给跟在身后的阿禾,说:“你来看守她,若再有人犯军纪,扒光了抽三十鞭再扔到雪地里去。”
阿禾神气地应声:“是!”
这才问那几人:“谢帅呢?”
“大帅受了点伤,找军医去了。”
又受伤了。
从萤往军医处去寻他,一掀毡帘就闻见血腥气,见谢玄览背对着她,背上已经被缠了好几圈绷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