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州气候干冷,从萤夜半焦渴醒来,望见帐外朦胧坐了个人影,猛一激灵,在喊出声之前又迅速闭上眼装睡。
却听外头那人低低笑了声,说:“你气息变了。”
从萤装不下去了,叹息一声,起身披好中衣,撩开了青帐。
谢玄览翘着二郎腿,坐在与架子床正对的窗几边,借着月光看她写了一半的信,是给晋王的。
她要将圣旨的事告诉晋王,请他探问背后的原因,因尚未想好如何表述,所以暂未落笔,信的前半部分只有简单的问安和寻常关切,以及描述自己在帖花儿城的见闻。
虽只有寥寥几句,却让谢玄览心里十分不是滋味,他说:“我来西州这么久,不曾收到你只言片字,你待他倒是殷勤,来了第一天就给他写信。”
他当着从萤的面将那信读了一遍,然后攥成团,投进了火星明灭将熄的炭炉中。
从萤蹙眉望着那火苗:“你大半夜不睡觉,特意来寻我为难吗?”
谢玄览点点头:“不错,正是如此。”
他起身向她走过来,握住了她欲将青帐摘落、将他挡在外面的手。
他一条腿抵在床边,只一倾身,就将她圈在床头。今夜月光十分明亮,恰如二人新婚那夜,只是今日既无红烛高照,也无佳人羞怯笑迎,干燥寒冷的西州深夜,流溢如银的月光下,只有一双爱恨交织的眼睛,对上另一双清棱棱的眼睛。
谢玄览问她:“你究竟为什么要到西州来?”
从萤说:“因为我不想你谋反,更不想你走投无路。”
他笑了笑:“这么说,是为了我?”
那笑显得讽刺,从萤轻轻落睫:“你不信,那就不重要。”
“信啊,也要你肯让我信。”
他抬起她的下颌,低头要吻她,从萤略一偏头,那吻落在了她唇角,微怔之后是重重一吮,齿尖在她下颌处咬出浅痕。
从萤没有挣扎,她既已到此,挣扎是无意义的。
但她仍要表露自己的态度:“外人面前,我是朝廷钦使,是晋王妃,到西州是为了宣布朝廷恩旨,令诸将定心。倘若我与你在此苟合,传了出去,会令人觉得我有失公允,折损我的威信,疑心我的言行并非代表朝廷,而是出自你的授意,那我来此的目的就达不成了。”
她的态度过于理智冷静,越是如此,越令人怒火中烧。
谢玄览冷笑道:“你我也曾拜过天地,立过婚书,如今到了你嘴里,却成了苟合,姜从萤,从前种种,你是打算翻脸不认了,是吗?”
从萤说:“不是。”
但她又实在难以解释,毕竟她对三郎的情真,对晋王的情也真,倘若实话实说,难免火上浇油,倘若巧言欺骗,又实非她愿为。
索性不说,改了主意,主动揽住他,仰颈亲吻他的薄唇。
他在宴上饮过酒,此时却酒气全无,气息间皆是新沐后的清凉幽香,也曾令她魂牵梦萦。
唇齿暂离时,她说:“如此,你愿信吗?”
谢玄览幽沉的目光望着她:“我来找你不是只为这个。”
从萤说:“若非为此,就早些回去,免得孙将军生疑,将来传出闲话。”
谢玄览不死心:“你真没有别的话要同我解释?”
他实在想知道,她同晋王柔情蜜意,做恩爱夫妻,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又有几分曾顾及自己?一个人的心只有寸大的地方,如何能同时装下两个人?倘若他和晋王同时站在她面前,她又会选哪一个?
谢玄览希望她能主动坦白,念及往昔情意,也许二人的关系还有挽救的余地。
从萤想了想,说道:“那封圣旨你要还给我,将上面的内容改掉,将来宣至渊调粮回来,免得漏了破绽——”
话未说完,谢玄览起身甩落了青帐,忍无可忍地转身走了。
从萤缩在散了热气的衾被中,翻来覆去地不住叹息。一会儿发愁朝廷对谢玄览的态度,一会儿又惆怅二人之间的关系,又冷又愁,彻底没了睡意。
正想起身去重写书信时,忽然又听
见外窗响动。
竟然是谢玄览去而复返。
他被外面刺骨的冷风一吹,心凉了,头脑也冷静下来。无数伤心都变成想要报复的恨意,驱使着他又原路折返。
“我觉得你方才所言极有道理。”
从萤拥衾望着他,不解道:“什么?”
谢玄览笑了笑,说:“我若问的话太多,今夜就成不了好事,倘若不能两情相悦,如此糊里糊涂得一夜安寝也不错,长夜漫漫,足慰寂寥。”
从萤心说,她并不是这个意思。
谢玄览抬手卸了腰带,一边解衣扣一边低眼瞧她,那是一种极放肆、极具侵略性的目光,似乎在盘算从哪里开始将她拆吃入腹。
他带着凉意的手掌握住她的脚踝时,从萤浑身打了个冷颤,她本已经够冷了,他还将霜夜的凉意带进来,冰得她情不自禁要往里侧蜷缩。
却被牢牢锁住,双膝与手腕皆不得动弹,像在衾中戴了枷。
细密的吻沿着鬓角落在她耳边,他呵出的气息是炙热的,冷热相激,更是一阵颤颤的痒。
他在她耳边含笑道:“咱俩先来串个供,今夜算我有失君子风度,强迫与你,将来他若问起,也免得你难做,怎么样,晋王妃,如此你可喜欢?”
从萤抬头堵住了他的嘴。
冷意很快就驱散了,到后面开始热得出汗,青帐之内氤氲生春。
年轻的身体,有发泄不尽的欲望和爱恨,从萤只剩喘息的力气,一只手腕探出青帐,又被拖回了狂风暴雨里。
“热……”她焦渴的嗓音听起来有几分可怜。
身上一轻,终于得了一点呼吸,过了一会儿,一杯在炉上温过的水递到她嘴边。
青帐开合的间隙,透进一片月光,从萤看清了他身上新旧交织的伤痕,最新的一道在肩头,被薄汗洗得红艳如一绽桃花。
她心疼极了,指端从旁边抚过,问他当时如何受的伤。
谢玄览却不为所动,捉住她的手往下走,说道:“有这些虚情假意的力气,不如多许我一些好处。”
这一夜翻来覆去,大有要折腾到同归于尽的意味。
直到隐约听见鸡鸣,从萤昏昏沉沉的意识才有了几分警觉,推了他一把:“快走。”
谢玄览在她耳畔轻笑道:“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你该留我才对。”
从萤说:“你不是君子。”
“那谁是,晋王吗?”
从萤沉沉叹了口气,心道,他怎么又提这壶。
幸好谢玄览也不算全然昏聩,没打算留到侍女们进门,又讨了一回好之后便起身穿衣,神清气爽将埋在被子里的从萤捞出来。
对她说:“我今夜还来找你,咱们在西州多熟悉几回,将来我去晋王府找你时也能驾轻就熟,是不是?”
此人怒到极致,反而成了刀枪不入的金石,再不似之前那般一戳就炸,也变得更加不好应付了。
从萤费劲浑身力气抽出一个荞麦枕头来砸他:“快滚。”
心想,还是晋王待她好,既然都是三郎,怎么晋王就比他体贴呢?
*
事实上,除了从萤,没人觉得晋王与“体贴”二字有关系。
自晋王妃离京后,云京庙堂之上成了一片水深火热的修罗场,而晋王,就是搅弄风云的那只黑手。
他邀谢相密谈,告诉谢相他已知晓了自己的身世,乃是当年他与长公主一夜风流留下的孽种,二人是血缘上的父子关系。
谢相虽然不想认晋王这个便宜儿子,但是对他接下来的提议很感兴趣:晋王说愿与谢氏联手扳倒英王,换取谢氏支持他和贵主争夺储君之位。
晋王对谢相的了解极深,明白他最在乎什么,他对谢相说:“侄子再亲也比不得儿子,谢贵妃腹中的孩子虽流着谢氏的血,却算不得正经的谢家人,但孤不一样。若丞相能助孤夺位,孤向丞相保证,待孤登基之后,会向天下人昭告孤的生父是您,效前朝大礼议之事,奉丞相为太上皇,到那时,萧家的天下才算真正变成谢家的天下。这难道不比您寄希望于先做霍光再篡位,来得更容易、更名正言顺吗?”
他的这番话,算是正正踩中了谢相的心尖。
此为双赢之计,事若成,晋王能荣登大宝,所以谢相不觉得晋王会骗他,二人就此达成了合作。
不巧第二天晋王就抱恙,病倒之前派人秘密送来一摞册子,里面清楚记载了英王与朝中官员之间的往来,某年某月某日聚于某处,收受什么赠礼,说了哪些堪比谋反的话,其内容之详尽确切,仿佛是英王头上的虱子写下的起居注。
谢相如获至宝,召集手下所有御史,比这这本“起居注”,一条一条地弹劾英王手下的官员,句句罪及英王。
最重要的一条是,英王与大太监薛环锦勾结一气,窥探圣言,英王府里还抄出了二人往来的大逆书信,书信里记载了薛环锦冒充贵主的名义为难姜老御史的家人,实则是受英王所托,要败坏贵主的名声。
此事一泄,凤启帝对这位胞弟彻底冷了心,传来三司会审,半个月就给英王定了罪。
贬为庶民,流放广南。
昔年威风赫赫、被世人以为将得有帝位的英王一脉,就此陨落了。
但,朝堂的风浪并未到此停息。
约一旬后,有一黥面妇人入京敲登闻鼓,竟是本该在流放途中的英王妃。
她手持一把凶刃为证据,哭诉谢相心狠手辣、赶尽杀绝,派人在流放途中杀死了英王。
她在围观官员面前哭诉、在天子与谢贵妃面前哭诉:“吾兄谢患知,是无人伦的畜生!他心里只有谢氏的谋逆大业,全然不顾手足亲情,君臣忠义!贵妃姐姐,你我同为他的姊妹,他今日能害我,难道将来就不会害你吗?”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谢贵妃也变了脸色。
紧接着,就像事先排练好一样,第二场戏粉墨登场:未被赶尽杀绝的英王党羽联名上书,控诉谢相阴谋构陷、党同伐异。
晋王送给谢相的那摞起居注里并非都是事实,也有几桩做了假,恰在此时被证伪,成了谢党徇私构陷的证据。
谢相这时才怀疑晋王的用心,但晋王病了一个月,说出去谁肯相信此事与晋王有关呢?
表面告病的晋王却借道淳安公主府邸的飞栈悄悄入宫,秘密见了一个人,谢贵妃。
他对谢贵妃说:“你与谢相想岔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六宫无嗣,并非今上难以生育,而是他不想生育。早在先皇后逝后,今上就服用了绝嗣药,他已决意将皇位留给贵主,所以你肚子里的孩子,今上早就知道是个野种。”
谢贵妃面无血色,护着高高隆起的小腹浑身颤抖:“他耍我……他耍我!”
这个“他”,也许指的是凤启帝,也许指的是谢相。夫与兄皆非良人,谢贵妃夹在这两个男人的争斗中,小心翼翼做着母凭子贵的梦,此时才恍然发现是个天大的笑话。
“你有两条路可选。”
晋王怜悯地望着她:“一是和肚子里的孩子一起,吊死在谢氏这棵树上,二是举发谢相混淆皇室血脉的罪过,孤答应你,能留你腹中的孩子一命。”
谢贵妃泪流不止,久久不言。
“你好好斟酌罢。”晋王丢下这句话,离开了贵妃宫。
这一切对话都被隔扇后的宫女学给了贵主听,彼时贵主正与晋王议事,听罢沉吟了许久。
直到此时,她才摸到了一点晋王的行事风格。
她说:“你之所以默许阿萤到西州去,是否正事为了避开她,趁机对谢氏下手?你怕谢氏会牵扯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