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恭敬道:“属下姓贺,我等分属晋王府,之前随陈章陈统领留驻詹州,前日收到陈统领的飞鸽传书,说王妃殿下将到,着我等俟驾。”
他出示告身印信,自证身份,从萤正缺人手,点点头道:“劳驾各位护送我去帖花儿城。”
前脚一行人离开,后脚那说书先生就将两枚铜板交给了便衣刺候,刺候飞马出城,将铜板与刚收到的宣至渊的飞鸽传书一起,报给了身在帖花儿城的谢玄览。
谢玄览将铜板压在飞鸽传来的字条上,字条只有寥寥几个字:
贵主举荐监军挟圣旨暗往西州。
刺候说:“说书先生检举,有两位云京口音的来使打探您的下落。”
谢玄览临轩而立,闻言勾唇笑了笑:“来得这样快,不知是赶着尽职,还是赶着送死。”
一旁的赵明川听他话风不甚友善,眼皮跳了跳:“那可是钦差,你若不客气些,只怕人家回头参你要造反。”
谢玄览道:“密挟圣旨,低调入城,若非要阴谋构陷,便是要窜连反我。这监军钦差行事如此不坦荡,我还要对他客气?来人,点二百精骑,我先去宰了这钦差祭旗!”
他轻甲不离身,接过披风甩在身上,提了燕支刀,大步流星朝外走去。
两拨人马就这样在帖花儿城外鹤首丘相遇了。
从萤与阿禾靠在一处昏昏欲睡,被铁蹄震地声惊醒,推窗看去,遥遥见一队精骑奔来,气势汹汹。
押车的贺侍卫握住刀:“不知来者是敌是友,请王妃
噤声。”
从萤点点头,阖上厢窗,放落毡帘,朝从禾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精骑行至面前,将车队团团围住,但见他们个个精甲锃亮、鞍新马肥,不像是普通的巡队。贺侍卫谎称自家是寻常百姓,要往帖花儿城探亲,话刚编圆,听见一声落地的轻嗤冷笑。
精骑向两边分开,恭敬颔首,一位年轻的将军驭马走近,正是谢玄览。
贺侍卫一惊:“谢三公子。”
谢玄览垂眼睨着他:“贺兄,别来无恙,竟不知你何时在西州置了家?”
原来这二人认识。
之前谢玄览血洗春风楼,险些被康知州当场格杀,是陈章带着手下人将他截下,另行安置,其中就有这位贺侍卫。
既然被识破了身份,贺侍卫只好实话实话:“马车里是钦差监军,要往帖花儿城去,有公干在身,还请三公子通融。”
谢玄览闻言一笑,甩了下马鞭:“巧了,我抓的就是钦差。”
他抬手勾了勾指节,一众士兵跳下马,将押车的几个侍卫制住,贺侍卫被困了双手,见他们要去动马车,呵斥道:“岂敢对钦差无礼!谢三,你这是要造反吗!”
谢玄览说:“我真没想造反,既然贺兄觉得不妥,我亲自去请钦差下车便是。”
他面上带笑,话中却带讽,儿戏一般,显得更挑衅了。
谢玄览翻身下马,走上前一脚踩住车辕,提刀在袍角上擦拭,朝那紧闭的车门慢悠悠道:“我说钦差大人,这马车再舒坦也比不得轿子,你若继续缩在里头,我可要将这车厢拆了,一起抬回军中了。”
车内传出一道清泠泠的女声:“不必。”
谢玄览愣了一下,倏然抬眼,眼中笑意渐渐消失。
他怀疑自己是幻听了。
“吱呀”一声,厢门被从内推开,一只纤白的手探出来扶住门边,在广朔荒漠的寒风里,如突兀地开出一朵白色玉兰。紧接着这玉兰由一朵绽成一树,从萤钻出车厢,如天地间陡然一亮,连精骑的新甲也被衬得光彩黯然。
众人没想到钦差是位美貌女郎,一时震惊,当然,最震惊的莫属谢玄览。
他死死盯着从萤,瞳孔张大,如目眦将裂,滔天浪潮似的目光一寸一寸从她脸上扫过,颤抖不止,好一会儿,又轻轻眯起。
一任情愫,无论惊诧、疑虑、欣喜、恼恨,尽敛在沉如夜、凉如雪的眸色深处。
唯有握刀的指节寸寸泛白,刀柄的狮首纹几乎割进他掌心里,他凭借这疼痛反复确认,此刻并非梦中,站在她眼前的的确是姜从萤。
“天子钦差,朝廷监军……晋王妃?”
荒诞,冷笑,咬牙切齿。
他打量从萤的时候,从萤也在端详他。
只是不似他这般惊讶——方才在马车里听见他大放厥词时,已经惊讶过了。
分别不过一冬,陌生却似数载。
他消瘦了许多,眉眼的轮廓被塞北风霜雕刻过,鹰扬虎视,深沉压过昳丽,意气不胜凌厉,从人群中一眼望见,也知他虽生得年轻,却有千军之威重。
从萤心里的滋味十分复杂,她尽力让自己的声线听起来正常:“不错,我乃朝廷钦使,代为宣旨,谢将军,请接旨吧。”
她仍站在马车踏板上,从袖中取出卷轴,拆了封漆,露出里面明黄色的绢缎。
谢玄览的目光慢慢从她脸上移向她手中,声音沉滞:“不知钦使宣的是谁家旨意?”
“自然是朝廷旨意。”
“朝廷有谢党、晋王、贵主,不知钦使心在何处?有人要我生,有人要我死,不知钦使意欲何为?”
他在质问她,他的态度,与之前收到的信有天壤之别。
那封信真是他写的吗?从萤心头浮起另一张脸,再琢磨信里温和体贴的语气,终于恍然。
恐怕她收到的并非谢玄览的信,谢玄览也没能得到她的回音。
从萤攥着圣旨的指节微微泛白,知道事情出了一点差池,只是当着众人,公务在身,有什么误解也得等私下再说。
她坚持道:“谢将军,请接圣旨。”
谢玄览沉默地望着她。
副手是他新培植的心腹,并不知道自家将军与钦差监军之间的前尘往事,见谢将军犹豫,大胆谏言道:“这钦使鬼鬼祟祟,谁知她手里捧的是真圣旨还是假圣旨,倘若不利于将军,岂不是骑虎难下?将军不可接旨,待我上前将她绑了,慢慢拷问!”
谢玄览瞥了副手一眼:“放肆。”
声音不高,却像刀锋刮过冰面,其冷锐意味令副手心中一凛,知他是真着了怒,连忙闭嘴。
谢玄览一边紧盯着从萤,一边将燕支刀掷在地上,又抬手解了兜鍪搁下,退后一步屈膝支跪于车前。
“臣谢氏玄览,恭承圣旨,问圣躬安。”
在他身后,包含副手在内泱泱百人精骑翻身下马,人屈膝、马前俯,唰然跪成一片,站在马车踏板上望去,如密不透隙、银光闪烁的龙身密鳞。
此刻这条叱咤风云的银龙虽收起了爪牙,气焰却不减,从萤便有些能理解,为何包括凤启帝在内,朝堂许多人都视谢玄览为威胁胜过救星。
她定了定神,展开手中圣旨,正要宣读,目光扫见圣旨的内容,却瞬间愣住。
这是……怎么会?
朝中分明已有公论,谢相、晋王、贵主等皆赞成让谢玄览暂代西州统帅,戴罪立功,击退西鞑。凤启帝也允准了朝臣的意见,可手中这封圣旨里,却申斥谢玄览罪比谋反,要他交了兵权押解入京论罪,由宣至渊暂代西州统帅。
这是怎么一回事?
从萤心里飞快转动,是了,原本这封圣旨,当由宣至渊来宣读。
宣至渊在西州军中有多年积威,麾下四大金刚忠心耿耿。谢玄览如今能做西州驻军的无冕之王,除了本事过硬令人叹服外,也借了宣至渊不少名头。
倘若宣至渊当着众首领的面宣读了这圣旨,便毁去了谢玄览将兵的正当性,也是将二人置于对立面。
一边是交情尚浅的谢氏逆贼,一边是掌军为帅、重振宣氏军往昔辉煌的机会,凤启帝笃定了宣至渊一定会遵从圣旨、照旨宣读。
何况这旨意与朝论相反,是出其不意、猝不及防,当宣至渊当着诸将的面展开宣读时,纵然他有心为谢玄览转圜,也没有了机会,他绝不可能有临场篡改圣旨的动机和勇气。
宣至渊的确没有,但是姜从萤有。
谢玄览单膝跪地好一会儿,没有听见从萤宣读旨意,微微抬眼望向她。
恰与她望向自己的目光相撞,这一眼似惊鸿掠雪,隐约有几分温柔坚定的情意,他心里微微一动,待要仔细瞧时,她却将目光又落回了圣旨上。
清了清嗓音,缓缓宣读道:
“朕承天景命,守御四方,今西鞑来犯,窥我社稷。”
“咨尔谢氏玄览,武略将才,屡建奇功,虽有小节之失,无伤大局之势。即日授卿定北将军之衔,假二品西北统帅节钺,总制边陲四州兵马,诸州官员皆听任调遣,盼卿尽命用事,犁庭扫穴,卫我河山。”
话音落,谢玄览尚不待如何,身后诸军士猝然欢呼出声,齐齐山呼万岁。
适才挨了一句斥的副使又开始得意忘形,向谢玄览俯拜贺:“恭喜大元帅,贺喜大元帅!”
谢玄览勾了勾嘴角,声音低而散漫:“何喜之有,徒增笑尔。”
他的目光始终紧盯着从萤,此时站起身来走向她,虽然她高他低,气势却迫人。
向她伸出手:“圣旨拿来我看。”
从萤说:“圣旨虽然先宣,却要等帅印到了再一同交付——”
话未说完,谢玄览嵌住她的手腕,轻轻松松将圣旨夺了去,展开迅速扫视。
从萤气得涨红了脸:“放肆!你简直疯了!”
谢玄览看罢圣旨的本来面目,将明黄锦缎重新卷好,目光复杂地望着她,用仅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我看你才是疯了,不在云京好好待着,跑来蹚这浑水?”
他伸手稍一用力,便将从萤推回了马车中,哐当一声关上了厢门。
这才道貌岸然地下令道:“把几位护车的兄弟都放了吧,迎钦使回帖花儿城,今晚设宴为钦使接风洗尘,人人得饮酒三盏!”
马车外顿时又是一阵雷鸣般的欢呼:
“元帅威武!”
“钦使英明!”
“天子万岁!”
第120章 识破
接风宴设在帖花儿城城主楼上,到场的除了谢玄览及其麾部外,还有新任的帖花儿城城主唐某人。
唐城主曾是詹州主簿,为人谨慎近乎胆怯,因不敢参与康知州勾结鞑子、骗饷贪污的勾当,遭了许多年的排挤。康知州前往云京述职却被问罪后,康党一系官员皆受株连,唐某人不得不出面维持詹州事务,因干的太好,被谢玄览注意到,强行将他拎到帖花儿
城来暂代城主。
唐城主对此苦不堪言,他连跟着康化雨贪污的胆量都没有,岂敢跟着谢玄览一起造反!
今日听闻朝廷派来了钦差监军,且是查办了康知州的晋王之王妃,唐城主如大旱之望云霓,宴席上一相见,立刻迎到晋王妃面前,神情激动、两眼汪汪,使人疑心他下一瞬就要扑通跪地,大喊“冤枉”。
“哎呀,晋王妃殿下,您能到此化外地,传达陛下与晋王殿下的旨意,实在是有劳,有劳!辛苦,辛苦!”
“晋王妃殿下,朝廷既已对谢将军有所褒赞,对我等州吏官员可有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