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上午,日光灿如冷金,洒在渠岸高坛。
高坛上局势焦灼,高坛下喝彩不息,人人都兴奋非常,丝毫觉不出天冷。
为了保证公平,此次论战的裁判分为两拨人,一拨是在野的鸿儒,为确保他们不因立场偏私,准许国子监与太仪双方各选三位,剩下一位由凤启帝亲自抽取。
另一拨是在场的民众,如之前一样,可以将手中红绸花抛给赞同的学子。
依旧是引箭射灯笼,一连三题,都围绕着“臣先尽忠”还是“臣先尽职”。
国子监受谢氏诸师指点,立场在“尽职”,本质上是为谢玄览“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做铺垫,以便谢氏党羽仗其势在京横行。
所以太仪的立场自然在“尽忠”。
公主为君,忠于公主亦是忠君。
两边学子唇枪舌剑、旗鼓相当,但国子监监生自负天之骄子,时露轻狂之言,比之真正做到了娓娓有理的太仪学子,便显得有些浅薄,渐渐落了下风。
眼见着场下将红绸花都抛向太仪,几位鸿儒也未见得多么偏袒,国子监这边有些急了,连忙请出他们的援手狄知卿。
这边狄知卿刚踏上高坛,那边太仪请上来一位头戴幂篱的窈窕女郎。
“是你?”狄知卿眼睛微微一亮:“倘若我赢下论战,可有幸请姑娘同游?”
从萤心里笑他,面上不显,郑重道:“狄公子先请。”
狄知卿的确做了充足的准备,上引圣人言,下援国朝例,将“尽职”等同于“为民”。“民重君轻”是儒家正统,他这一番高论稳稳站上了高地,底下有人频频点头。
从萤瞥见有几位鸿儒判已为他写下“甲等”。
狄知卿滔滔不绝一炷香,话音落时将折扇一合,扫视众人神色,不免志得意满,向从萤道:“请教娘子高论。”
从萤不紧不慢上前一步,将狄知卿方才引过的例子一一驳斥。
她过耳不忘,且都精通。
不仅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以其背后因驳其表面,使众人恍然大悟:他说如此如此,实则不然不然。
驳完了狄知卿的例子,开始举她自己的例子,听得狄知卿脸上的笑逐渐凝滞——他孤陋寡闻,对于她所举之例,竟然大部分都一知半解!
从萤言语直白,不炫口彩,娓娓如同讲故事一般。几个例子讲罢,已听得众人若有所思,然后才开始论理,但听得句句骈正、字字入木,先揭穿了“尽职”未必“为民”,殊不见苛捐重赋、毁苗踏田、逼民从军皆是职务之行;然后论“尽忠”是为君计,若君命仁德,则恭行君命正是尽忠,若君命有失,则犯颜直谏,亦是儒家正道。
须知鸿儒判们虽在野,并非人人天生淡泊,也有因谏言太过被褫夺官职。
这些人自比韩退之“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闻得从萤这番言论,不由得感伤自身,心中共情。
他们是因为尽忠才被贬的!尽忠有什么错!
愤然提笔为从萤判上了“甲甲等”。
从萤讲完最后一句,不紧不慢向狄知卿一揖,高坛内外响起了卷浪般的喝彩声,听得人心中激热。
从萤再次赢过了狄知卿,太仪再次赢过了国子监。
在欢呼声里,从萤道了句“承让”,转身要走,狄知卿却接受不了这个结果,突然拔腿追上,想要拉她的胳膊,结果不小心扯落了她的幂篱。
“落樨山人”的真面目露在众人面前。
“是你!”
“是她!”
天地间寂静了一瞬。
大多数人惊叹于从萤的年少才貌,也有人知道些内情,窃窃议论起她的身份、她的情史。
国子监这边,旁听的谢相,以及丛山学堂诸师都变了脸色。
谢相恼她薄情寡义,背刺谢氏,诸师却记得她曾应征丛山学堂女师,彼时他们高高在上,斟酌她是否够贤惠守诫,不料今日却遭她批面,竟然合众之力都没能赢下她,栽了这样大的跟头。
狄知卿完全愣住了,脑海里回荡着旁人惊呼的“晋王妃”三个字。
他原本以为是个有些才学的寒门姑娘,想借此扬名自彰,以博个好姻缘……
“请还给我。”从萤淡淡望着他手里幂篱。
一只手从他身侧伸出,将幂篱夺了去,是原本在高台旁听的晋王殿下,拄着玉拐走到她身边,为她遮挡谢氏那些不友好的视线,重新将幂篱为她戴上。
她自平地登上高坛,却不再走下去,而是挟晋王同归最高处,那帷帐后极尊极贵之所在。
流言所传晋王夺人所爱,夫妻关系不好,今日不攻自破。
在野鸿儒判们见无意卖了好给晋王妃,心里或暗暗得意,期待重得起用。
围观百姓见晋王妃不恃身份,肯对他们言传身教,只觉得高高在上的皇室化为了具象,心中顿生仰慕拥趸之情。
狄知卿阴差阳错,歪打正着,将众人的情绪都推上了新的高潮,好处尽归太仪。
但他也并非全无所得,起码当天夜里,他醉酒而归时,被人麻袋套头狠狠打了一顿,抓过幂篱的手骨折了数月,当然这就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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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小谢后台准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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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误认太子为兄长》by何时忘却营营
梅月儿五岁被拐,万事俱忘,只记得亲哥哥身上有一道桃花胎记。
十六岁,她随乐班到州官大人府中向京城来的大人物献艺。宴席遇刺,混乱之中,与那位丰神俊秀的贵客薛公子共同坠入湖中——
他被湖水打湿,雪白中衣紧贴了胸膛,正透出一道桃花印记。
梅月儿登时红了眼尾,拼死拼活把他救上岸,千方百计接近他,想与哥哥相认。
然而十一年过去,他却认不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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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薛琅微服遇刺,整个青州上下如坐针毡。
梅月儿不收重金酬谢,恳求追随在“薛公子”身侧。那双春水般的眸,每每凝望,仿佛有万语千言。
薛琅人如修竹,雅正清隽,几次推辞婉拒,然而梅月儿总是突然闯入他眼帘,纠缠示好,百折不挠。
起初他想,此女必有所求,如此矫揉造作,漏洞百出,背后定有阴谋。
逐渐他想,梅姑娘是苦海中人,何必过多苛责。
后来他想,幸而,我有月儿所求之物。
青州事毕,薛琅动身回京,将一块九龙玉佩送入她掌中,郑重其事:“月儿,与我回京,我们成婚。”
试图相认的梅月儿如遭雷击:“我们怎么可以成亲?”
薛琅:“为何不可?”
“我们是兄妹啊!”梅月儿大惊失色,在薛琅骤暗的眼神中,
听他忽而含笑,道。
“月儿姑娘,太子妃,难道比不得公主之尊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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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月儿连夜跑路。
她认错人了,既不想去京城,也不想当太子妃,只想找到家人。
被抛下的薛琅,守着她送的梅花枯坐几个日夜,下令要将月儿捉回东宫,从天边到身边,从云端到眼前,天上地下。
哪怕她是个骗子,可他不能没有她。
第118章 苦途
云京这个年过得并不松闲。
因西北在打仗,朝廷收缩了开支,许多热闹酬会一应减免,但官员们私底下奔走更加频繁,都想在这乱如迷云的朝局中多知一些、早知一些。
元月初二,一早晨都在下雪,晋王受召入宫,从萤难得偷闲,懒理妆发,偎在火炉边罗汉榻上,一边煮茶一边翻一本杂记。
约半上午时分,阿禾去公主府拜年归来,与她一同进门的还有卫音儿。
卫音儿落落大方向从萤施礼,说道:“公主殿下有书信给萤姐姐,我顺路来拜个年。”
从萤与她寒暄了几句,接过书信展阅,看罢却陷入了沉思,久久无言。
公主在信中说,西州军情急如星火,陛下同意由谢玄览暂代西州统帅,着宣至渊协同兵部户部发运粮草,明天就出发前往西州。公主说她已举荐从萤为钦差监军,一应告身文书都准备好了,因顾及晋王没有声张,让她明天想办法脱身,午后与宣至渊等在南城门会面,一同出发。
此时从禾凑上来,神神秘秘说道:“公主给我放了假,叫我陪阿姐一起去,保护阿姐的安全。”
从萤笑着摸摸她的头:“好,带着你。”
因是偷跑,所以没什么要准备的。从萤心里对晋王有些愧疚,又觉得这事实不怪她,之前她试探提了句想去西州,立刻被晋王斩钉截铁否决了。
午后晋王回来,看见她在窗边出神,茶没喝几口,书也没翻几页,一副兴致不高的模样。
“怎么,谁惹你不快了?”
“没有。”
从萤见他鬓边落了细雪,抬手为他抚去,又捧着他冰凉的手轻轻呵气,直到略有了些温度才松开。
晋王对她的体贴极受用,望着她的眼中尽是缠绵的笑,柔凉的嘴唇凑过来吻她。
搁在寻常,她是不会纵他白日轻狂的,今天却转了性儿,主动加深这个吻,将风雪予他的凉意一点一点融尽,犹恋恋不舍地轻咬他的唇尖。
晋王半阖着眼眸垂视她,目光里有沉思的意味。
好一会儿,他说:“今日陛下有了决断,暂不论谢玄览的罪状,准他戴罪立功,统帅西州,两年之内须见大捷。”
从萤点点头:“那就好。”
这些时日,她一直悬心关注此事,除夕夜里守岁时望西北,有牵肠挂肚、唉声叹气。如今听了他带回来的好消息,竟没有表现出惊喜。
晋王觉得奇怪,目光在四下一望,瞥见火盆里有一层薄薄的深烬,不是银屑炭的颜色,像是一层纸灰。
他的目光在那上面凝了许久,不知在想些什么。
翌日燕居无事,两人坐在茶室里临窗赏雪。从萤突然说要给他打个络子,系在他玉佩上,见她当下就开始忙,晋王也不闲着,拾起她昨日扣在几边的书,读书给她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