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萤沁着汗的指尖从他绯红的眼角滑下,描摹他嘴唇的形状,又沾着他湿漉漉的吻,落在他突起青筋的修长颈间。
忽然,她迷离的眼中滚下泪珠,仿佛呢喃般轻声道:“疼吗?”
晋王动作微顿,亲吻她的泪痕,目光中隐有谨慎:“我弄疼你了?”
从萤轻轻摇头,直到这时才与他吐露这些时日压得她难以喘息、时常从梦里惊悸的心事。
她说:“我梦见你张挂招魂幡,向道士求丹药,梦见你白日昏沉,夜里反侧,梦见你在三清神像前彻夜叩首,用刀……引颈自刎……”
她的话音从隐隐颤抖变成了泣不成声,朦胧的泪光里,帐中的一切都虚成晕影,唯有他的眼睛,仍清晰地望进了她心里。
“我一直想问你,疼不疼……”
她落在晋王颈间的手被攥住,他的力气那样重,几乎要将她腕骨捏断。
他眼里始终温柔的笑意沉了下去,只剩下沉甸甸的幽寂,以及一缕焚心似火、辨不清是爱还是恨的火焰。
“阿萤,你都记起来了?”
“那我倒要问问你,若我不这样做,没有得到此世的机缘,你许下的十五年之约,本打算如何赴我?”
从萤无言以对。
晋王掰过她的脸,擦净她眼里的泪水,要她躲不得也避不得,咬牙切齿地质问她:“你骗我,嗯?”
“你知道这十五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吗?你对此世的谢玄览如此慈悲,为何偏对我这样心狠?”
从萤:“……”
他活像是找到了冤家的债主,积攒了十五载的苦恨冲开了牢笼,释放出被关锁已久的猛兽,情欲也随之如山洪崩泻。
节拍陡然变了。
他一句接一句地质问,一下接一下地深碾。
从萤惊喘着蜷起,又被他强行展开。
骨子里,他是比此世的三郎年长十五岁的谢玄览,从萤觉得三郎情难自禁时已足够轻狂,不料这位经历了十五载的战场杀伐与朝政倾轧,更是狂风骤雨,难以招架。
她后悔被他情深义重的模样蒙骗,在榻上道出了心事。
她几乎要被滔天情浪灭顶,想认错讨饶,声音却尽碎在喉间,只有细碎喘息偶尔泻出,浮花浪蕊,浮沉不休。
不知过了多久才平息,恍惚间,从萤只记得周身浸过温水,又被抱着卷进衾被中。有人扶着她喂水,从萤抓住他的手腕,想说句什么,好一阵没有发出声音。
她想说对不住。
想说,三郎,我的确有愧于你。
博山炉里的安神香的确有效,她感觉自己就要睡着了。
耳畔落下轻浅的触吻,她听见晋王的声音,仿佛自梦中传来。
他说:我找到你了,原谅你了。
第115章 梦见
塞北风雪如刀。
葭月二六这天,于晋王是眷属终成的吉日,于谢玄览却是九死一生的劫数。
自他杀了王兆深与骨扎后,西北就被搅成了一滩浑水。西鞑那边很快派来新的将领接管边防,西州驻军却群龙无首,谢玄览趁机与赵明川等联合,以雷霆手段弹压了王氏旧部,暂时接管了驻扎在詹州城外的这一万骑兵、五万步兵。
但,他既无朝廷任命,又无人心积累,旁人虽一时慑于他的威势,心里却大都不服气。王兆深的旧部自不必说,就连宣至渊的属下,也都觉得该推赵明川等四金刚为首,而非谢玄览这样一个没有根基的朝廷罪臣。
何况西北驻军非只这一所,另外三城与相邻胡州亦有军防,惊闻西州兵变,陆续派军使来探,同时暗中整革备马,准备一旦得了反信,就出兵击敌。
谢玄览前狼后虎,如立刀尖,可谓稍有不慎,则落入万劫之地。
赵明川倒是真心敬服他,也真心替他发愁:“胡州何将军派来的军使已在路上,他从前与王兆深关系不错,你可想好怎么应付他了?”
谢玄览正在对着地图摆弄沙盘,闻言头也不抬道:“不应付,避开。”
“怎么避,逃吗?”
“逃?”谢玄览十分好笑,屈指在沙盘某处一点:“我要去杀人,没空伺候他。”
赵明川倒吸一口凉气:“你疯了?”
自己窝里的火还没踩灭,竟然张罗着要去别人家扇炉子。
赵明川是中规中矩凭军功升上来的,理解不了谢玄览这种刀尖舔蜜的赌狗,但非常时期行非常之道,他见识过谢玄览的本事,也只好跟着他胡作非为。
所以廿四日这天夜里,谢玄览带一千精骑,越荒丘、渡冰河,去刚发现的西鞑边军的粮仓放火去了。
也是老天眷顾他,当夜北风狂作,火苗落地便窜,惊得一群吃醉了酒的鞑子士兵捂着屁股溃逃。此时谢玄览应见好就收,但他敏锐觉出今夜粮库的敌军数量格外多,瞧他们的衣饰盔甲也精美,说了句“有大鱼”,便点出二百个先锋勇士,随他突入敌营抓人。
谢玄览有一以当百之勇,马上长刀抡出了火花,更为了救麾下士兵而以身作饵、单骑入围,腿上中箭而面不改色。
他的气势极大鼓舞了下属,众人都不要命一般随他冲锋,偷袭偷出了破釜沉舟的架势,如一支势不可当的火羽箭直入主帐。
谢玄览一眼就识破了想要扮成普通士兵遁逃的主将,挑了他的手筋脚筋绑起,换了匹新马冲出火场。
烈火舔着马尾窜起,谢玄览腿上的伤口经火焰一燎,滋啦向外冒着血泡。
属下见他牙关咬得战战,几乎握不住刀,提议先停马给他包扎,谢玄览却摇头说:“护好受伤的同袍,没受伤的断后,小心追兵,咱们一口气跑回去。”
昼夜奔驰,两天后终于望见了詹州驻军的辕门,为放这一把火,跑死了两百多匹马。
谢玄览几乎是抢摔在辕门前,赵明川扶起他,连声喊军医。
与赵明川一同迎出来的还有胡州驻军派来的军使,姓孙,蹉跎着一直没走。孙军使听说他们烧了西鞑一整座粮库,酸溜溜说道:“哪有这么巧,倒好像提前通过气儿,何况死伤这么多弟兄,这几百匹马,也未必算得上赚。”
谢玄览有气无力地指着绑回来那战俘对赵明川说:“看好他……我要亲自审。”
他疼得昏迷了半天,军医给他清理伤口缝合时,又发起了高烧。
孙军使说要将谢玄览带到胡州驻军营地去,听候何将军发落,赵明川不允,同他吵嚷了起来,不欢而散,只好来帐中探看谢玄览的情况。
军医说:“谢小将军仗着身体底子好才敢这样胡来,倒是没有大碍,不过他意识混沌,不知神游到哪里去了。”
神游的谢玄览此时正在做梦。
梦见他身穿新郎吉服,骑在马上招摇过街,前往集素苑迎娶姜从萤。
从萤严妆璨璨,躲在却扇后望他,那一笑柔情似水,像燕尾掠过春湖。
她说她愿意随他走,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她挽着他的手臂,谢过前来祝福的众友,延请谢夫人上坐,一同拜别高堂,含泪登上翟车。
又梦见她披发赤脚追至庭中,梦见她主动缠绵的吻,馨香盈怀。
龙凤红烛高照,红帐内彻夜缠绵不休,这样的美梦以往也常有,她却不曾如此主动、如此温存、如此怜恤。谢玄览好似焦渴至极的人捧着满满一碗甘露,既想纵情狂饮,又谨慎地害怕倾洒。
整场梦,好似无声,这时候却突然听见她
唤了一句:“殿下。”
这一声如金针骤然插入灵府,谢玄览脑中嗡然作响,他想去抓从萤的手腕,却难以动弹,这才发觉并非自己控制梦境,而是随着梦中人见闻罢了。
他感到恐慌,感到恼怒,猛烈地挣扎起来。
疼痛从头顶向下蔓延,胃里一阵翻山倒海的绞痛,随着痛感越来越强烈,他的意识也越来越清晰,终于,他猛得翻身坐起,呕出了一口什么东西。
他扶在榻边,眼前由模糊渐转清晰,看见一地鲜艳的血迹。
耳边听见军医颇为得意的声音:“看看,我说能行就行,这法子虽然凶险,但是管用。”
赵明川一迭声地拨开他:“好好好,给你记一大功——快给他把头顶的长针拔了吧,看着怪瘆人的。”
他走到榻边拍拍谢玄览的肩膀,见他犹自发怔,喊道:“喂,回神了!出大事了!”
谢玄览眼珠慢慢移向他:“拿镜子来……”
赵明川不解,还是照做,找出他当宝贝一样的半面铜镜竖在他面前,嚷嚷道:“瞧瞧,跟之前一样英姿不减,营里没有大姑娘,你照镜子给谁看?”
但见谢玄览轻轻松了口气,但目光仍然阴沉,丝毫没有重伤醒来、死里逃生的高兴。
赵明川连忙告诉他这几个时辰发生的事:“你抓来的那到底是个什么人,孙军使说不带你也得带走他,态度很是强硬,他偷偷回胡州报信去了,不知道会说什么,你说胡州的何将军会不会把你当反贼,派兵来围剿你?”
“他是想抢功,”谢玄览语气平静地甩出一个惊雷,“因为那俘虏是西鞑新上任的大元帅,西鞑公主的驸马,阿可罗。”
“什么?!”
赵明川跳了起来:“真的假的?你也太能耐了,得此一人如下十城,他奶奶的这大宝贝,姓孙的也敢开口要?!”
西鞑刚折了个骨扎将军,曾经的大元帅引咎递辞,新上任这位乃是西鞑可汗亲自养大的外甥、最看重的女婿,据说在西鞑民间声望极高,几乎盖过了王储。他才刚上任一个月,不过视察新粮仓的功夫,竟然被一支夜袭骑兵生擒了!
谁若是立下这样大的战功,从无名小兵直擢一品护国公也不为过,赵明川想想就觉得头皮发麻。
“眼下怎么办?只怕胡州军知道了他的身份,打着平反的名义来抢。”
“无妨,让他来。”谢玄览轻轻闭了闭眼,问赵明川:“这两天有宣至渊的消息吗?”
赵明川:“哦,有,昨天夜里捎来的,险些给忘了。”
他将宣至渊从云京送来的书信递给谢玄览,谢玄览哆嗦着打开,一目十行扫过,眼里只看见了两句话。
一句是:“经族侄宣向翎察知旧事,晋王或为谢相血脉,观其近日所行,有图谋东宫之举。”
另一句是:“圣旨为晋王赐婚,娶姜氏娘子,婚期定于葭月二六。”
葭月二六,正是今日。
谢玄览望了眼帐外的月色,想是刚过子时不久,那岂不就是……方才梦中?
骤然间只觉浑身血逆,积在胸中,受万箭穿凿、重锤砸下,猛得从心里又呕出一口血来,将众人都吓了一跳。
他的血是热的,浑身汗却发冷,眼神阴沉至极,却忽然荒唐大笑起来。
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到头来赔了夫人又折兵,竟是为他人做嫁衣,你说我如今这样卖命地出生入死,究竟是为了什么?”
赵明川云里雾里:“为国为民?”
谢玄览冷笑一声,就着蜡烛烧了信,马上起身披衣:“去给我弄点吃的,再点五百精骑,我要连夜赶回云京。”
赵明川瞪眼:“你疯了?”
宣至渊给他的信里说,朝廷对谢玄览的态度暧昧不明,叫他千万阻止谢玄览回京,留在西州想法子安身立命,他手中的军权越大,朝廷越不敢轻易动他。
谢玄览语气平静地穿衣披甲:“是,我疯了,我要回云京去宰个人——”
话音落,忽觉颈后闷疼,眼前一黑栽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