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到他是梦里的三郎后,从萤反而不敢对他全然放心。
一个人若是回到过去的自己,必然会利用已知为自己谋划,可是若成为另一个人,与从前的自己形成了竞争,他会怎么选,从萤不敢赌。
她心里的枷锁虽然轻了,对远在西州的谢玄览的担忧却更重了。
她心事重重,勾着晋王的袖角靠近,从他身后抱住他,侧脸轻轻贴在他背上,温声说道:
“这件事情有些太匪夷所思了,我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做才好,既想保全他,又怕伤你的心……我们先不提这个好不好?只当我全然不知,等过去眼前的难关,三郎从西州回来,咱们三个坐下来好好谈一谈这件事,我想三郎会很高兴的,他会视你为兄长。”
兄长?
晋王心里一阵热一阵凉,最后都化作无声的冷笑。
没有人比他更知道谢玄览会怎么做,若真有风平浪静的一天,只怕两人更要争个你死我活。
但他没有此时给从萤再添烦恼,顺着她温柔说道:“好,一切都听你的。”
*
送走了从萤,晋王转身去寻宣德长公主。
自从他将从萤送走后,长公主忽然变得不爱管这闲事了,每日只在府里看花逗鸟,偶尔让张医正给她
诊个平安脉。
大半个月不见,她将自己养得珠圆玉润、容光焕发,和病骨支离的晋王形成了鲜明对比。
见晋王这副模样,长公主不再像从前一样吾儿长吾儿短地喊他添衣喝药,只不咸不淡叮嘱道:“多思伤身,别累坏了。”
晋王说:“儿子此来,正是想请母亲解儿子的多思之忧。”
“看来是有事要为娘帮忙,说罢。”长公主慢条斯理饮了口参茶。
晋王说:“我想娶姜从萤为晋王妃。”
参茶尚未吞下喉咙,被一口气顶着又吐回了盏中。
长公主当即气笑了,若眼前不是她的亲儿子,只怕这一盏茶便要泼到他脸上去。
她骂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早听为娘的把生米煮成熟饭,现在她肚子里的孩子都该成形了,人跑了你又过来求,求我有什么用,去求神仙给她下降头吧!”
晋王不声不响任她奚落了一通,待她出了这口气,才慢慢与她陈述利弊:
“我病痛缠身,非长寿之人,从前不想娶妻,是怕害她守寡。这几日朝堂上颇不太平,我旁观时心生感慨,又觉得该给咱们王府找一个依靠,哪天我死了,你们婆媳互相帮扶,王府不至于没落。”
这话说得人心里怪难受,长公主冷了脸:“别瞎说,何况本宫是天子御妹,哪里就用得着她一介孤女帮忙,我看你是想给她找靠山吧?”
晋王不置可否:“一朝天子一朝臣,母亲要保的不只是自己的尊荣,还有张医正,还有——”
他语气稍顿,目光从长公主洗净蔻丹的指甲上扫过,微微笑着补全这句话:
“还有母亲腹中的孩子,我那未出世的弟弟。”
“当啷”一声,长公主惊落了手中茶盏,脸色一时白一时红:“你怎就知道了……”
她怕晋王多想,慌张着要解释,晋王却轻轻摇头道:“母亲为我辛苦了二十多年,早就该再养一个承继香火,代我尽孝。我心里替母亲高兴,也想给你们谋个出路,英王不可靠,可靠的唯有淳安公主,母亲要与她联手,最好的办法就是通过姜从萤。”
姜从萤成为晋王妃,能将晋王府与贵主结成联盟,这对她们三人都有好处。
有了地位就有权力,从此姜从萤不必再以白衣之身奔波,为了一点小事就四处求人,什么卫霁、杜如磐,以后见了她都该跪下行礼,称万福金安。
长公主仍有犹疑道:“朝政上的事,我不曾掺和过。”
晋王:“无须劳驾母亲,你只须去找淳安公主,交给她一样东西,告诉她……”
他如此这般交代一番,当天下午长公主就摆驾淳安公主府。
她来之前,淳安公主正听女官甘久大发抱怨:
“……那姜从萤,竟然敢假冒您的旨意哄骗卫御史,说您根本不想杀谢三,简直胡扯,您恨不能将谢家人都千刀万剐!我看她并非真心想为殿下效力,她是来给谢氏当探子,她跟谢夫人好得如同母女,说不定当初赢下清谈,也是他们自己人设的圈套!”
甘久在“为殿下排查奸佞”这条路上有旁人难以企及的天赋,一番胡言乱语,竟然全能解释得通。
淳安公主虽没有立时采信什么“探子”、“圈套”的说法,但是对姜从萤擅自以她的名义找卫霁,让他在朝会时弹劾康化雨、间接为谢玄览说了情这件事,也隐隐有些不满。
她正要宣姜从萤来问,却听闻宣德长公主登门。
淳安公主亲迎,礼节周到却不热络:“姑母雅兴,怎么想起来到我府上?”
这对姑侄的关系也说不上多好。
其实本来是好的,淳安公主出生失母,小姑姑经常探望,给了她一点关于母亲的想象。
但后来她听见姑姑和父皇吵闹,想嫁给谢相,只觉得心都凉了。
谢相是她的仇人,她觉得姑母背叛了她。
虽然最后姑母也没能嫁成,但那是因为谢相铁了心要娶程氏,父皇也不肯点头,并非姑姑幡然醒悟。从此淳安公主就对姑姑失望,两人渐渐疏远了。
长公主不计较她的冷淡,神采飞扬地揽过她:“我来给你送一份大礼。”
她拍拍手,侍女呈上一方木箱,淳安公主见里面是一摞书稿,封面写着“清议雏论”四个字。
淳安拾起一本信手翻了翻,发现里面是第一次论战之前,太仪中的女学生们引以为范本和教材的论稿。这论稿是倚云送给太仪的,长公主给她这个做什么?又算得哪门子大礼?
长公主解释说:“这份手稿,是紫苏看着姜从萤一句一句写成,然后偷偷从她身边抄过来的。”
淳安公主立刻就变了脸色:“姑母的意思是,这手稿是姜从萤所作?”
难道不是落樨山人为太仪所创吗?
长公主含笑一挑眉,按晋王交代她的话道:“再告诉你一件事,姜从萤幼时曾有句‘落樨化萤照满堂’,她自拟的表字,就叫‘落樨’。”
萤者,落樨也。
淳安公主心里曾隐约闪过、但是尚未成形的猜测突然落到了实处,令她一时恍惚,握着书稿的手禁不住轻轻颤抖。
竟然是她,原来是她……是她,这一切感觉就都对了。
可她为什么要骗自己?
长公主说:“以前,她是谢玄览的未婚妻,当然不敢与你说实话。”
淳安公主声音凉凉:“如今她已是我亲授的掌仪,为何还不肯说?”
不是没给过她开口的机会,上次在晋王府相见,姜从萤将最新的书稿交予她时,淳安公主也曾出言试探,那时候她为何还不承认?!
长公主:“当然是因为她心里仍牵挂谢三,在你和谢三之间,她选谢三。她虽然不会害你,但对你好得不踏实,将来谢三勾勾手,她就不做这掌仪了。”
淳安公主手里的书稿快要攥破了。
长公主笑着煽风点火:“咱们萧家的女人能受这气?怎么样,想不想把她彻底抢过来?”
淳安公主心里又喜又怒,情绪激烈到极致,反而冷静了下来,不紧不慢走到玫瑰椅中坐定,捧起一盏茶,悠悠打量着长公主:“姑母激了我半天,也该道明真正的来意了吧?”
长公主与她隔一方小几对坐,微微倾身像她。
她眼里的流光溢彩让淳安公主想起了小时候,她嚷嚷着要把谢相抢回去做驸马的时候,脸上那志在必得又理所应当的骄矜之色,如眼下一模一样。
只听长公主说:“你我姑侄联手,抢她回来做晋王妃,断了她与谢三的孽缘,也成全你们这对鱼水君臣,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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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夺妻者联盟(不是
第110章 算计
“阿洙不在家庙,不知跑去了哪里。”
多事之秋,一双儿女都出了事,饶是安然若素的谢夫人,一时也急病了。
长媳孟氏在旁侍疾,她是真心关切婆母,熬得眼圈通红。谢夫人心疼她,接过来药碗对她道:“你去睡吧,我与阿萤说说话。”
从萤也劝孟氏:“婆母这边有我看顾,大嫂好好休息。”
她送孟氏出门,孟氏拉住了她的手,态度亲善了许多,低低叹道:“谢氏这个光景,可怜你还愿意唤娘一声婆母,唤我一声大嫂。”
她在云京交游甚广,听过一些姜从萤和晋王的传闻,本以为人心似水,就势而行,没想到如今她还肯认谢氏为夫家,没有辜负婆母对她的一番心意。
“其实阿洙的去向,我有一点线索,”孟氏说,“上个月她乘车马去过一趟清风衢,不知道见了什么人,第二天便闹着要去家庙。”
清风衢是通往御史台的必经之路。
从萤点点头:“我会留心的。”
她回屋去与谢夫人说话,谢夫人却从枕下取出一封未署名的信,从萤接过展开,赫然先见“放妻书”三个字。
从萤霎时脸色一白:“婆母这是什么意思……”
谢夫人握住她的手说:“三郎临走前托我照顾好你,可谢氏如今的光景,只怕墙倒人推就在眼前,我能为你做的,也只有不拖累你而已。”
从萤心里不是滋味:“我与三郎已经成婚,自然与谢氏休戚与共,婆母能留大嫂在身边,为什么不肯留我?”
谢夫人摇头道:“你与孟氏不同,你膝下未有子嗣,且你与三郎成婚之事,知道的人不多,连相爷都没有亲见。你未受过谢氏一分好处,何必白白来跟着填窟窿?趁眼下尚有余地,你去吧,往后莫要再来谢府了。”
说这一番话似乎费了大气力,谢夫人倚在软枕上阖眼休憩,任从萤如何不肯也没有动摇。
谢相请了宫中太医来给她看病,从萤不得不告辞离
开。谢相拾起落在脚边的那张放妻书,淡淡笑道:“夫人,你怎么对谁都心软?不过这位姜娘子,性情倒有些像你。”
谢夫人说:“所以我不忍见她落得我这样的下场。”
“嫁给我你后悔了吗?”谢相坐在矮榻边上,握住她的手低声道:“我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呢。”
他同她说自己的筹谋:“如今我假作失势,敛翼卑飞,是要退出晋王和英王的争斗,英王根深蒂固、晋王雷厉风行,等他们斗得双死双伤,我再出面。”
谢夫人不解:“若这两位亲王都倒台,天子恐更不愿立嗣。”
“不必再立嗣了,”谢相附在她耳边说,“谢贵妃怀孕了,我即将有太子外甥,尚不知人事,最适合做天子。”
他真的要做霍光。
谢夫人叹息一声,深觉疲累:“朝堂上的事你既有主意,不必再同我说,唯有三点你要答应我。”
“夫人请说。”
“第一,我已经利用过阿萤一回,将英王与康化雨的账本交给她,她帮你这一次就够了,以后不要再打她的主意。”
谢相点头:“好。”
“第二,即使你假装失势,三郎和阿洙,你都要倾力爱护,若再有二郎的事情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