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搀起她,和颜悦色道:“这几日辛苦你守着吾儿,本宫脾气急,既然是一家人,还望你多体谅。”
从萤淡淡笑着,不露声色地退开一步。
谢玄览望着她二人,余光扫过内室的排布,最终落在临窗的花几上。花几上摆着两束花,一束木樨,一束墨梅,是被精心处理成永生的模样,好生眼熟。
还有墙上那副字:落樨化萤照满堂。
字迹像他又不是他。
宣德长公主喊他儿子……
张医正上前来给他诊脉,被他扬手甩开。他脸色白得瘆人,一双眼珠却阒黑如渊,幽幽凝视着从萤,寒针一样,仿佛要噬人,令她心里无端一突。
好一会儿,他说:“阿萤,给我找面镜子。”
从萤转身去寻,找了一圈儿,只找到那半面照世宝鉴,用袖子擦了擦,捧到他面前。
半面也够了,足以照出他的脸,眉眼清逸、面若冰雪,一副不胜病弱的气态,哪里是他谢玄览,分明是晋王的模样!
霎时间胸腔血气翻涌,巨大的恐慌感朝他罩下,他弃了镜子,再次摔下榻,一时不知要到哪里去,眼前一片晃影,众人惊呼的声音在耳边时远时近,有几个健壮侍卫闯进来,将他拖回病榻上按住。
谢玄览如溺在水里一般大口喘息着,双眼望着帐顶摇颤的金铃。
他不再试图挣扎,沉哑着声音道:“都滚……让我静一静。”
张医正松开他的脉搏,说:“别让病人动气,听他的吧,咱们先出去。”
只有从萤没走,她走到榻边坐下,为他整理方才挣扎时弄乱的伤口绷带。她的神情安静而悲悯,仿佛他们之间关系亲密,她能对他的伤痛感同身受。
谢玄览幽沉的目光紧盯着她,将她方才的举动,一遍一遍地回想。
方才觉得有多甜,这会儿就觉得有多疼,密密匝匝,仿佛他又被长刀穿腹,鲜血淋漓。
他拂开了从萤要为他重新包扎的手,抬起她的脸,与她目光迫近,只在呼吸交触之间。
“阿萤。”他的声调里有种阴沉却缠绵的意味:“你方才对我说什么来着?有些记不清了,再讲一遍给我听。”
从萤静静望着他。
她试图理解他的心情,却怎么也猜不透,为何一时欢喜,一时又暴怒,他眼下到底是想做什么?报复她?折磨她?
这会令他心里好过一些吗?
从萤垂下乌睫,依他所言,将方才的温存软语再讲给他听。
“从前推拒殿下心意,致殿下伤痛,是萤自欺欺人之过。自今以后,只要殿下珍重自己,要我如何都好,我不会再拒绝殿下,或者说……萧郎。”
说完这话,她看见晋王忽然笑了。
他脸上从未出现过这种笑,讥诮、阴戾,清逸的眉眼显出一种森森的凄艳,好想她方才说的不是情话,而是叫他去死。
多么动听。
可惜是说给萧郎,不是说给三郎。
他问从萤:“那你的三郎怎么办,他会不会太多余了,要他去死吗?嗯?”
从萤掀起眼皮,神情却没多少波澜,她回答说:“如果我们三个人里,一定要有人不得善终,我希望这个人既不是你,也不是他。”
“姜从萤!”谢玄览瞬间气血翻涌,恶狠狠盯着她:“如今你还要诛我的心是吗……”
从萤不言语,见他咳得狠了,用袖子为他擦额上的冷汗。
她的神色那样温柔、认真,又显得如此残忍。对她的喜爱和怨恨仿佛灼烫的炭火和刺骨的冰棱,同时砸落进他心器里,一时滋啦作响,血肉模糊,却不知是太爱她、还是太恨她的缘故。
他握着阿萤的手抚上自己的脸,对她说:“阿萤,你好好看看我,告诉我你到底爱谁,到底想要谁?”
他盼着她看出些什么,对他说些别的,哪怕是心照不宣、虚情假意的欺骗。
但这样匪夷所思的事,谁又能想明白呢?
从萤实在是有些累了。
她双手环在他颈间,倾身主动亲吻他,香绵柔软的唇学着他舔舐、辗转,低浅的叹息溢出唇齿间,仿佛恳求:“殿下,不要这样折磨我了,好吗?”
谢玄览心头涌上难以抑制的哀伤,赤红的眼眶里滚下一滴泪,落在彼此交缠的唇齿间。
他舍不得离开,舍不得放开,可是这算什么……到底是谁在折磨谁……
从萤忽然觉得唇上一疼。
谢玄览松开她,转而抓起她的手,狠狠咬在她腕上,真想叫她也鲜血淋漓地疼上一回,却又在听见她嘶嘶抽气时,克制着松开了齿关。
虽然没有出血,但是留下了齿痕,大概也要三五天才会消散。
他指腹轻轻摩挲着那齿痕说道:“你记好了,这是我留下的。”
第102章 还真
晋王醒来不过两个时辰,又因血气激涌、急火攻心陷入了昏迷。
他闭眼前死死捏着从萤的腕,双目赤红地从齿关里挤出两个字:“不准……”
不准什么,谁也没听见。
晋王府陷入混乱,张医正再次赶到观樨苑。
凤启帝听闻此讯,赐了许多山参灵药,将太医署里有些名气的医正都派来给晋王诊治。但这些人连晋王昏迷的症由也瞧不明白,有说是心火,有说是肝郁,还有人建议找道士来驱鬼,被长公主连讽带骂地赶了出去。
“这些废物,连张敬仪一根手指头也不如,怎么有脸忝居张敬仪位分之上!”长公主忿忿道。
听了这般夸赞,张敬仪不敢高兴,唯有惶恐,生怕长公主起了性冲进太医署,要把老院正的交椅夺来给他坐。
连忙转圜道:“下官只是对病情的了解多些,针药往来用心些,若论医术高明,下官不敢托大,更无心肖想高位。”
长公主目光在他儒雅俊朗的脸上一转,笑道:“既然你如此淡泊,以后就在王府里长久住着,我们母子的玉体,唯有托你照料才安心。”
张医正提笔写药方的手抖了抖,一句话没有说,耳朵却悄悄红了。
说话间,下人通禀说淳安公主来探病。
这倒是稀奇。
毕竟谁都知道淳安公主权侵东宫、自比储君,对一切有争取嗣子可能得宗室子弟都颇为敌视,自晋王封王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踏足这座王府。
长公主起身亲迎,姑侄二人面上倒是一派亲热融融。
淳安公主隔着屏风询问了几句晋王的情形,听说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便没什么兴趣了。
她看见从萤在帮着张医正翻古书找方子,扭头对长公主道:“姑母,实不相瞒,我这次来也是为了同贵府讨个人。”
长公主沿着她的目光瞧去,有些不悦道:“你要张医正?这恐怕不合适。”
心里却有些打鼓。皇兄对这唯一的女儿十分溺爱,她若铁了心想要,一道圣谕降下,只怕自己争不过。
不料淳安公主却说:“不,我要姜娘子。”
长公主勃然蹙眉:“她更不行!”
真是邪门儿,姜从萤一介没有家族依靠的孤女,到底是什么香饽饽,怎么人人都来跟她抢儿媳妇?
淳安公主笑了笑说道:“姜娘子既非王府亲眷,也不是王府奴仆,我同姑母问一声,只是出于礼节,并非是要求姑母的恩典。”
长公主也态度强硬:“但她如今在我府上,除非你有本事拆了这王府,否则我不点头,她便踏不出去。”
“姑母应该知道自己不占理,非要我请父皇圣谕,只怕闹得难看。”
“什么难看不难看,吾儿的性命最重要!”
眼见着两人要拆了面子,从萤听见了只言片语,走过来向二人行礼。
“长公主殿下,请容我与淳安殿下说
几句话。”
二人移步茶室,淳安公主让女官在四下守门,以免隔墙有耳。
她清冷冷的凤眸里带着不虞的神色,说道:“晋王欠本宫一个人情,本宫要他不许同本宫抢你,他当时答应得好好的,如今是不是后悔了,故意赖在榻上装病?本宫这姑母也不是好相与的,使起手段来不顾别人死活,你可要小心些。”
从萤垂目微微一笑:“多谢殿下提点,已经领教过了。”
听她这一言难尽的语气,又见她双眼微肿、疲惫瘦削,淳安公主便脑补了她在王府受了诸多委屈。
当即冷声道:“太仪的掌仪院已为你收拾出来,她却扣你在晋王身边做妾侍的活儿,简直岂有此理!今日本宫偏要将你带走,倒不信她敢同本宫动手!”
从萤温言劝她道:“殿下,万勿同晋王府交恶。”
“怎么?”
从萤解释说:“淮郡王虽死,世家们推捧嗣子的心不灭,英王殿下可还有一个儿子呢。关键时候,还要请晋王殿下出面对垒。”
淳安公主说:“他未必肯帮本宫。”
当然,她也并不信任晋王。
虽然二人在把姜从萤从谢三身边抢走这件事上合作了一把,但如今又因姜从萤到底该归谁而产生龃龉。今日是抢人,焉知明日不是争夺皇权?
淳安公主被背刺了太多回,对任何人都要先以质疑近乎刻薄的目光审视一番。
只是这番思虑,她没有同从萤提,问她:“你总不能一直待在晋王府,可想好了脱身之策?”
从萤往晋王寝居的方向望了一眼,说:“待殿下身体好些,长公主会放我走的。”
如今她不敢离开,是怕晋王醒后情绪不稳定,再做出什么自伤的举动来。
她请贵主稍等,起身回了趟集素苑,抱回一个小书箱,交给公主身侧的女官收存。
从萤说:“这是我近半个月整理的《士论集萃》,取材自凤启朝的春闱秋闱,以及广受关注的乡试论题。每一篇章均以题干、集萃,还有我自己的一点拙见编纂,章末附写了可深入研读的参考书物,请公主殿下和太仪诸位同僚鉴阅,倘若觉得能用,可作为太仪学生们开蒙之后的进阶学典研读。”
虽然她话说得谦逊,但语气难得如此笃定,公主听得出她对自己学识的自信。
公主拾起一本,信手翻阅两页,只觉得无论字迹、内容都十分熟悉,令她想起了上回论战时,倚云送到太仪的那些文集。
正是那些文集帮太仪的学生们快速备战,才能在清谈中崭露头角。如今这几本《士论集萃》,虽与当时的文集内容不同,却比之更周全、更呕心沥血。
淳安公主忽然定睛望向她:“你同落樨山人是什么关系?”
“落樨山人是谁?”从萤没有落她的套。
公主道:“哦,就是玄都观的倚云。”
从萤说:“那是我师姐,我与她同随绛霞冠主读过书,她学问比我好,这几本文集也受过她的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