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秉神色冷峻,处置了惠安,又看向沈玄。
沈玄穿着一袭紫青锦袍,外罩大氅,站在一旁,神色自若,仿佛刚才眼前发生的一切与他毫无关系。
“惠安此番受了惊吓,神志有些糊涂。”李承秉不咸不淡地开口。
沈玄接口道:“公主刚才说的一些胡话,我也未曾听清。”
李承秉摆手道,“说的不是这个,出了事她头一个便来找沈舍人,这份深情厚谊倒真是不一般。”
沈玄道:“公主已是出家人,谈何情谊。”
李承秉脸色平静,哈哈笑了起来,看过来的目光却如刀剑一般锐利,“沈玄,你才名远播,又到这个年纪,是该成家了,也省得惠安总惦记,做些不顾脸面的事。”
沈玄面露一丝苦笑。
李承秉掸了掸衣袖,又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
寝屋里,肖稚鱼嘴里已恢复些味,喝了药,顿时被苦得脸皱作一团。
巧儿忙将一小块饴糖塞进她嘴里,笑道:“前两日还当王妃真是不怕苦呢。”
正说着话,齐王妃来了。
肖稚鱼站起来要迎,宋常瑜已是快步走到门前。
分别不过两三日,却恍如隔世一般,宋常瑜擦着眼泪,哽咽着道:“都怪我,当日若回去救你,也不会叫你吃这么多苦。”说着掩面哭起来。
从水悟庵逃出来,宋常瑜心中有愧,吃不下睡不好,眼下见着人,泪水再也忍不住,一个劲地流。
肖稚鱼忙劝道:“我已经听说了,反贼早有预谋,你也是侥幸才逃出去,如何能怪你?”
宋常瑜轻轻摇头,哽咽着说不出话,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原来是齐王府侍卫高衍,赤裸着上身,背负荆条跪在院外。当日他带着齐王妃闯出重围,没顾着其他人,如今肖稚鱼回来,他便来负荆请罪。
肖稚鱼问宋常瑜,“你叫他做的?”
宋常瑜连连摆手,脸上全是惊讶,“我不知他会如此做,这就叫他回去。”说着匆匆起身就要出去。
肖稚鱼忙拉住她,“不是你让他来的就好。他没顾着我,未尽护卫之责,该罚。但当日冒死将你护送出去,对你却是忠心耿耿无可挑剔,这样的近随亲兵实在难得。”
宋常瑜道:“你这样大度,让我无地自容了。”
肖稚鱼道:“人生为己,天经地义,那日的情况,生死都在一念之间,谁不想着先保住自家性命,现在既然平安回来,我真的不怪你,若有一日再遇着这样的情况,或许我也会抛下你独自逃命。”
“瞧你说的,哪还会再遇着这种事。”宋常瑜抹着泪道。
两人又聊了片刻,商量给在庵堂中死去的仆从婢女家中送些银两。宋常瑜想着这次带来伺候的人,最后只活下三个,又感伤一回。小半个时辰过去,肖稚鱼始终未提起高衍,宋常瑜又频频看她,欲言又止。
肖稚鱼拍了拍她的手,“让他在外面跪着,是有意罚他,他护送我们一路过来,不仅是我,还有惠安公主,出了这种事,回长安后肯定还有责罚,今天让他跪着,对外也有个交代,你回去的时候把他一起带走就是了。”
宋常瑜细细一品,叹道:“你想的可比我周全许多,先前你就对齐王府有恩,如今宽仁大度,不和我们计较。自打认识以来,我受你好处不止一两桩,也不知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报你。”
肖稚鱼笑了笑。事已至此,再去追究高衍不回头来搭救有何用。刚才她说的那两句话全出自肺腑,若真有生死悬于一线的时候,肯定是先顾自己,哪能全指望别人来救。况且,康福海若是提前造反,与齐王府结个善缘,日后未必没有需要帮忙的时候。
她将宋常瑜送走,坐着发了一会儿呆,巧儿拿着个绿釉绞胎瓷瓶进来,里面插着一枝刚从树上剪下的梅枝。
肖稚鱼赏玩花枝,心情好了几分,巧儿见屋里没人,来到她身边,悄声道:“王妃,我刚才听说了些事,和惠安公主有关。”
第170章
◎意外◎
肖稚鱼将花枝插回瓶中, “她怎么了?”
巧儿将惠安公主这两日如何和身边人耍脾气如何哭闹不休形容了一番,忽停下话头,面露犹豫。
肖稚鱼道:“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巧儿道:“惠安公主落在反贼手里挨了一顿打, 王妃也没好过,受寒发热,若不是在村里找着药, 还不知会如何。惠安公主今天闹了一回, 听说是在沈舍人的院子里, 说了王妃好些坏话,堂堂公主,污言秽语的,也不嫌丢人。叫殿下听见,叫人把她送会长安延生观看管起来, 真是太快人心。”
肖稚鱼闻言心里一跳,只听巧儿说沈舍人院子与污言秽语, 惠安说的什么她已经猜到几分。前世便是如此,惠安往宫中每来一趟,不是挑她的刺便是背地里找她麻烦, 实在惹人厌憎。
可她心里隐隐还有一层担忧,向巧儿问道:“殿下在哪?”
巧儿道:“刚才被县里的人请走了。”
肖稚鱼便不再多问,和景春巧儿说了一会儿话,独自用午饭, 又喝了一回药,午睡了半个时辰,到了下午, 齐王妃让人送来几身衣裳, 婢女收了起来。转眼到了傍晚, 李承秉还没回来。
肖稚鱼觉得屋里气闷,提出要出去走走。景春劝不住,拿了件毛皮披风,将她裹得严严实实,道:“只透透气便回来,王妃才退了热,可不能再受冷了。”
肖稚鱼来到后院花园,站在银杏树下,透过光秃的枝丫,看见远处红璨璨的余晖。景春陪她站了片刻,就催促着回去。
这时听见院外有人走动的声音,景春循声看去。
李承秉从院外走进来,穿的正是早上那身衣裳,他一路走着,还在吩咐陆振什么,这时扭头看见肖稚鱼,眉头一蹙,还没走近便道:“不长记性,怎么在这儿吹风?”
景春想要说什么,肖稚鱼先一步开口道:“殿下不是说,有话要问我?”
李承秉微怔,有些意外看了她一眼。这是早上他说的,后来惠安闹事,他去了一趟,县里官员又来找,一下午都忙着公务脱不开身,有许多事还需好好谋划。他目光落在肖稚鱼身上,她穿的严实,披风兜帽罩在头上,一圈黑色的毛领衬地皮肤越发莹白,一双眼明净澄澈,直直看向他。
李承秉下巴朝旁一抬,对着书房方向,“走罢。”
肖稚鱼跟着他走进书房,白天里面无人,便没烧炭盆,冷热和外面相差无几。刚迈进去,李承秉转身要走,肖稚鱼道:“这里挺好,方便说话。”
景春要叫人去拿炭盆来,肖稚鱼却支开了她。
李承秉见状,也没在椅子坐下,转过身看她。
侍卫将门带上,两人站到院子里守着,不让人靠近。
肖稚鱼四下一扫,书房里摆设简单,看地出是临时布置的,插架旁还摆放着几个木箱。
李承秉道:“你在院里等着,想说什么?”
肖稚鱼双手拢在披风下,这时伸出,将披风兜帽放下,开门见山道:“听说殿下今早命人将惠安公主送走,原与我也有些关系。”
李承秉脸顿时有些黑,暗骂一声,他早就吩咐过亲兵,不许他们多嘴。想是沈玄身边的人或是县里的官兵背后议论。想到惠安口无遮拦,他板着脸道:“和你无关,全是她自找的,人已经送走,日后应该会老实些。”
肖稚鱼抿了抿嘴,没想到他这样说,倒像是要将她于这件事撇开关系一般。低头想了一瞬,她道:“先前殿下说有话要问,不就是我在山上两日,没被反贼杀了,发生了什么事吗?”
李承秉微眯起眼看她,“那你说说,到底见着谁,怎么过的?”
肖稚鱼来的时候就已经想过许多,猜想过他的反应,自觉已做好准备,可真到这一刻,书房中只有他们两人。她不禁想起上一回他暴怒的样子,背上起了一层寒意。可事已如此,她也想说个清楚明白。
“我没事,是因为抓着我的人是杨杲。”肖稚鱼缓缓张口。
李承秉早已知情,但一听这名字,脸色还是有些阴了下来,便听肖稚鱼将如何被抓,发热生病的情形又说一遍。
李承秉眉头越拧越紧,“在这之前,你就见过杨杲?”
肖稚鱼轻轻点头,“见过。”
“在哪见的?”
“四年前,在光州。”
李承秉原本想淡然处之,可听了这话,脸色微变,额头青筋隐隐浮现,他冷笑一声,道:“原来这么早就已见过,你不会还当他是个好人罢。上一辈子,他可是早早就送信来投诚,还把你给卖了……”
肖稚鱼脸色平静,奇怪地看他一眼,“我怎会不知。”
“既然知道,遇着他还能放过,你何时变得如此宽宏大度了?”
“两世为人,本就妖异,我不能与旁人说,也不敢告知兄姐,遇到杨杲又能如何,总不能为了报复搭上自己。”肖稚鱼将光州之事简略讲了,没半点隐瞒。
李承秉听她说如何算计杨杲的经过,不禁想到当年登封县捉着她放蛇的事来。想她那时年纪尚幼,机灵狡诈撒泼装傻没有不会的,还故意气他来着。李承秉神情复杂,盯着她瞧。
肖稚鱼只当他是忌讳自己心肠狠毒,说完之后便静静站着不动。
“怎么不说了?沈玄呢?”
“他?”肖稚鱼道,“他是昨日寻上山的,只待了一日,准备下山的时候殿下就来了。”
李承秉道:“他在山上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肖稚鱼楞了一下,并未实话实说,沈玄那些放肆行径,实在让人难以启齿。她与李承秉也不像寻常夫妻,他心里本就芥蒂极深,说多了只是叫她更难堪罢了。
“我烧得糊涂了,大多半时间都在睡觉。”
李承秉道:“就这些?”
肖稚鱼轻轻点头,“就这些。”
眼见他不说话,脸色阴沉,她撇开脸,拢了拢披风,道:“这两日的事都说了,我先回去。”说完转身就要走。
李承秉喝道:“站住。”
肖稚鱼脚步略一缓,“殿下还有什么要问的?”
李承秉心头一阵烦躁,无论是杨杲还是沈玄,藏的什么心思他不问也知,可她刚才分明脸上闪过一丝犹豫,却什么都没说,他顿时心火直冒,面露不悦,“还没说明白,急着走什么?”
肖稚鱼抬起眼,“殿下心中还有什么疑的,莫非是担心这两日里发生什么让你蒙羞之事?”
“放屁,”李承秉一声怒喝脱口而出,面色铁青,“把话说清楚。”
肖稚鱼道:“刚才已经说了,殿下若是不信我也没法。”说着她已走到门前,伸出手去拉门。
李承秉大步流行冲过来,一把抓着她的手肘,把人拽了回来。
肖稚鱼被迫转过身,双目已是微红。
李承秉对上她湿润的眸子,微微一怔,声音略显生硬道:“沈玄眼高于顶,什么时候给人送过药……他什么心思,你瞧不出来?”
肖稚鱼目光一凝,心下微凉,“既然殿下已经打听清楚,何必要我亲口再说,莫非是要知道得更详细些?”
原本她在这半日里已经想得清楚,倘若康福海提前造反,情况与前世不同,她也没有更多时间谋划筹备,目前朝廷之中最警醒,最有准备的就是李承秉。水悟庵这一场风波,肖稚鱼意识到身份有时也是无用,还需有实在依靠。她没想着与李承秉再能修复如初,但若是要借他之力,有些事总要说明白。
上一回他说的那些事,什么与齐王勾连,私放叛军,本就不是她做的,可那些已是前世的事,就算她能解释,他也不一定会信。
她本想心平气和他先说清楚这两日山上的事,省得不知惠安背后说了什么让他听进去了。可哪知,对上李承秉面无表情的冷脸,她不由就生了怯意。方才他质问的语气,让她骤然想到他曾经满面怒色骂她“贱妇”的模样。
肖稚鱼的手轻轻颤抖,胸口仿佛有一口气上不来。
她想强作镇定,却还是忍不住红了眼。
李承秉咬牙,恨声道:“哪些详细的,你说。”
肖稚鱼看着他仿佛利剑的般锐利的眼,只觉得浑身都被刺穿了似的,难堪至极。她双眼模糊,轻轻眨了一下,眼泪便从眼角滴落。
李承秉道:“你……”
肖稚鱼手抓在披风系结上,一抽绳带,披风顿时滑落到地上,她又去拉扯衣襟,露出白花花的一片肌肤,“你既不信,就看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