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肖稚鱼正在绿杨院内散步,抬头看见今晚云沉月隐,天色如墨,她从墙上镂空的花窗朝外看去,远远的似乎看见两道人影从花园离开。景春因在绿杨院中,内外都是肖如英的人,便壮着胆问:“那个应该就是沈家郎君,幺娘白天还答应去的,现在怎么不去了?”
肖稚鱼气定神闲道:“都和周氏撕破脸了,我可不敢小瞧了她。”
景春道:“郭家这样的人家,还是亲戚,不至于使龌龊手段吧。”
肖稚鱼轻轻摇头道:“使什么手段可不看门第,只看心够不够狠。”
景春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肖稚鱼目光穿过窗棱,这时看到沈玄的随从回头张望。这个年轻小伙一张脸斯文秀气,他飞快转了一圈又扭头回去。肖稚鱼心头骤然闪过一道电光,霎时照得她心头一片雪亮。
难怪觉得眼熟——她终于明白心头萦绕大半日的不安从何而来了。
刚才夜色中远远看到随从的脸,让她想起前世身边的宫女,岁红。这两人的五官有七八分相似。
肖稚鱼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冰凉。
郭家会如何行事,她早就知道该如何防范,但沈玄身边这个随从,究竟是巧合,还是藏着什么玄机?
她从不信巧合。
第42章
◎算计◎
肖稚鱼看着沈玄主仆彻底消失在夜色花园里, 耳边听景春关切问道:“是不是吹着冷风了,幺娘你脸色差了许多。”肖稚鱼心中又惊又疑,更有愤怒后悔等情绪错乱交杂, 她咬紧了嘴唇,对着景春摇头说无事,拉拢衣襟她便说要回去休息。
这夜肖稚鱼心潮翻涌难以入睡, 想起前世宫中大乱, 身边得用的人也没剩下几个, 最倚重的就是岁红。肖稚鱼私下赏不少金银给她,许诺等局势安稳便放她出宫去与家人团聚,又问她家中还有何人。岁红感激涕零地谢恩,犹豫片刻才道双亲病故,只有一个兄长在外面。
肖稚鱼心中大呕, 暗想,若无血缘, 世上岂有如此相似的相貌,只怕这两人正是兄妹。况且这个随从跟着沈玄,她不敢视之为巧合。前世她在宫中根基浅薄, 孤立无援,又经历过几番争斗,拔除郭氏安插在她身边的眼线,她更多倚重毫无背景的宫人, 没想到还是着了道。
时隔太久,她已想不起当初岁红做了些什么说了什么,或许是一两句话, 影响了她的想法, 又或是将她的消息透露出去, 帮着别人算计她。睁眼看着床帐,肖稚鱼的心仿佛被油煎似的难受,与沈家的前仇旧恨尽数都勾了起来。过了许久,她深深吸一口气,才将这口恶气压住。
前世的恩怨难以算清,如今换了一世,她未必还能再遇着岁红,这份怀疑便如一根扎在她心头的刺。
当初身为皇后之时还有诸多行事不便,如今她只不过是个普通士族小娘子,藏着前世诸多回忆与不甘又能如何?这些年她因为对重活过来的李承秉心怀忌惮,也不敢过多去想长安的事,偶尔也曾有过念头,家中境况转好,不如就谋个好人家嫁了,过太平日子,可她心里藏着上辈子太多事,如何能咽的下这口气。
今日被周氏话里话外地敲打,她还得撑着笑脸,忍气吞声,如今发现沈玄身边随从的可疑,她也只能佯作无事——泪水悄无声息地滑落,肖稚鱼抹了把脸,还以为两世为人,该看开了些,可她本性到底还是个俗人,过往恩怨一桩桩的都记得分明,根本不能忘。权势富贵她必须要争,唯有将前世痛苦根源化解,她才能活得痛快。
肖稚鱼并非是自怨自艾的性格,这几年平静安稳的日子是让她软了些心肠,可如今骤然记起前事,她立刻飞快盘算起来,想了许久,曾经那个模糊的念头如同拂尘的镜子,重又清晰明亮起来。
第二日周氏听婢女说昨夜沈玄到后院逗留片刻又走了的事,她冷哼一声,面色不虞。这日开始,府中众人都知道周氏态度改变,从前隔三差五叫肖稚鱼去说话,时常还赏些东西,如今却只叫那几个小娘子,对肖稚鱼极冷淡,连带着对肖如英都不怎么待见。肖如英猜着几分其中原因,并未放在心上,她嫁来郭家几年,郭令虽然没有官身,但掌着银钱,身边也有得用之人,顶多就是在院中少出去走动。
肖稚鱼这几日偶有碰着沈玄两次,都没有说着话,她早已练成表里不一的本事,心里对沈玄藏着恨,碰着的时候,却能装着一副明媚可爱的模样,在别人说话的间隙,偶尔与沈玄的目光相撞,她若有似无地笑,眉目间仿佛含着情意,可细瞧又仿佛全是错觉。
沈玄在郭家做客,也听说了一两句闲言碎语,知道后院起了风向变化,他对随从瑞儿低声吩咐几句。
这日景春端茶路过花园的时候,被容貌周正还有些斯文的瑞儿叫住,他道:“那日我家郎君等了许久,也未见着肖娘子,可是娘子有什么难处?”
景春道:“难道你家郎君没瞧出来,郭家上下待我家小娘子大不如从前。”
瑞儿忙问缘故。景春重重叹了口气,含糊道:“这里头的事……可不能对外说。”
瑞儿得了沈玄嘱咐,见问不出个详细,便说晚上让沈玄与肖稚鱼见一面。
景春摇头道:“府里正盯着我家娘子呢,再过几日我们就要走了,这个时候可不敢惹事,若你家郎君真要与我家娘子说话,只能在那儿。”
瑞儿见她指着墙根,吃了一惊,再要说两句,景春已经端着茶走开了,最后还说了时间。
瑞儿回去禀报沈玄,他闻言笑了笑,心下觉得有趣,肖稚鱼确实貌美,他也有点心动,但更紧要的,他想从她这儿探一下郭家要往皇子身边送人的打算。上一回约着未见到人,他已经猜到其中有什么事。如今再约,除了好奇,他心下还觉得有些有趣。
这夜,沈玄来到绿杨院外的墙下,此处偏僻,附近没有几盏灯,他在外行走多年,预到过不少娘子妇人示好,却也没有过这样的经历,透过花窗看院子里面,这样的经历少有,沈玄觉得有些好笑,这时一缕清冽的香飘过来,他朝窗内看,才看见肖稚鱼不知何时已经走近,站在墙那另一头。
“肖娘子,”沈玄开口,声音不禁有些低,“听说这几日你遇着难事了?”
肖稚鱼倚墙而站,只露出一点头发和背影,道:“我得罪了郭家二夫人,家里上下都盯着,上回我也是怕连累了沈郎君。”
沈玄道:“如何得罪的,或许我可以帮着说和?”
肖稚鱼摇了摇头。
沈玄透过花窗缝隙,只见她乌黑的头发轻轻摇晃,轻白的月光勾勒出她的腰身纤薄如柳。他心下一动,仍问着肖稚鱼与郭家的事。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一丝关切,双眸漆黑,挺鼻薄唇,在月色下越发显得俊逸。肖稚鱼侧过脸来瞥他一眼,脸微微有些红了,似是经不住他催问,张口道:“其实是那天我听到郭二夫人在屋里说话,叫人看见了,郭二夫人便对我生了恶感。”
沈玄顿了一下,问道:“你听见了什么?”
肖稚鱼道:“我也没听明白,好像是与宰相有关,”她声音又轻了些,犹豫道,“其实我也并非故意偷听,只是正好路过才听见,哪知郭二夫人竟发那么大脾气。”
沈玄皱了下眉,心想莫非真让她听见了什么要紧事。
肖稚鱼在他几次追问下,才终于耐不住开口道:“长安城西丰庄……我就听见这个。”
沈玄问不出其他,将这个地址记下,又安慰了肖稚鱼几句才走。
肖稚鱼等他离开,刚才说话时委屈可怜的样儿全没了,看着沈玄背影冷笑一声转身就走。
第43章
◎时机◎
景春在院里守着, 等肖稚鱼回来,见她眉角眼梢舒展,心说莫非幺娘真是看上了沈家郎君?可细瞧着又觉得不像, 便试探问道:“我看沈家郎君对幺娘格外上心……”
才说了一句,肖稚鱼就笑出声来,道:“我给他找了件更上心的事。”
景春没怎么明白这句, 两日过后, 她听说沈玄已告辞离开郭家, 走的匆忙,那几个小娘子身边婢女背后议论纷纷,私下取笑肖稚鱼,什么难听的话都有,景春听了几句, 气得变了脸色,回来忍不住和肖稚鱼抱怨。
肖稚鱼听到沈玄离开的消息, 不怒反喜,她扔下的饵,沈玄终于还是没忍住上钩了。
只看沈玄私下为太子巫蛊案奔波, 就知沈家一改往日圆滑作风,已偷偷倒向太子,这里头最大的原因,外人不知晓, 肖稚鱼却清楚,宰相病重,恐时日无多。此消彼长, 长安城里的勋贵高门都在衡量局势。
她昨天含糊透露长安城西丰庄的地址, 是宰相的产业, 沈玄稍一打听就知道。但他不知道的是,如今宰相病着,贵妃之兄杨忠已经偷偷瞄上了宰相之位,再过不久,就要借丰庄炮制出一桩谋逆案诬陷宰相。
肖稚鱼有前世记忆,知道这个案子的凶险,从丰庄中搜出许多兵器,宰相党羽被牵连者众多,都被杨忠清算,便是不相干的人牵连进去,也要脱一层皮出来。她昨天语焉不详,在沈玄看来,误会郭家与宰相之间有什么往来。沈家背地里谋着从龙之功,自然是要做些什么实绩出来,最好能在这个时候给太子雪中送炭,能探到些别人不知道的消息。
可只要这个关口,沈家派人去丰庄打探消息,必然会被卷入这桩谋逆案中。
况且李承秉也重活两世,绝不会错过这桩案子,这些年肖稚鱼从肖思齐这儿听到一些长安的消息,太子境遇比起前世已是好多了,背后应是李承秉使了力。如今陛下仍在,他身为皇子行事需处处谨慎,但几桩影响朝廷的大事背后他定会关注,肖稚鱼心道这回只要沈家敢去查丰庄之事,提早将倾向心思暴露在李承秉面前。想着那样的场景,她睡着都能笑醒过来。
肖思齐也听见了后院传来的风言风语,他见肖稚鱼并不在乎,这才放下心来,可还是命人收拾行李,提早和郭家打了招呼,要携妹前往长安。
周氏这些日子见肖稚鱼沉得住气,再看另几个小娘子在她面前争宠,便到郭老太公面前,说道:“看来看去,还是肖家娘子样貌性情最适合,不如用些手段,阻一阻她兄长前程,或是将她姐妹叫来道明厉害,家里若能出一个皇子贴心人,诸多好处谁不眼馋,她们真能矜持的住?”
郭老太公当年曾任吏部尚书,如今归乡养老,一身积威仍在,他听了这番话后,眼皮老垂,搭着眼沉吟片刻,道:“若是外人用些手段无妨,可到底还有层亲戚关系,四郎这些年为家中生计奔波,不可寒了他的心。裙带好处人人都看得见,可家中和睦也不容忽视,内外一心,才是家族长久之计。都城如今局势未明,送人过去也要讲究时机,还有时间。这几个小娘子你觉得不好,再花心思找找就是。”
郭老太公发了话,周氏也只好作罢,等肖氏兄妹前来告辞时,她又重换一张笑脸,嘘寒问暖说了几句,叫婢女送上些干粮糕点,将两人客气送走。
肖稚鱼临行前与肖如英话别,拉着她的手低声道:“为了溪郎的前程,阿姐也该多劝劝姐夫日后往长安来。”
肖如英道:“如今开始打算也没那么快就能成的,长安富贵,险阻也多,你与阿兄还需小心谨慎。”
肖稚鱼坐上马车,频频回首,在姐姐目光中起行,郭令这一趟将兄妹两个送出太原便打马回去。出太原至长安,日行两百余里,路上需走半月多的路程。
一路无事,进入到关内道后,肖稚鱼渐渐沉默起来,肖思齐还以为她是要入长安心情有异,特意来开解,说了许多长安趣事,肖稚鱼听了一阵笑。这日傍晚,马车已快到长安城外,肖稚鱼突然身子不适,说要休息。肖思齐便未急着入城,带人在城外驿馆住下。
肖稚鱼连着两日都未起床,肖思齐要叫人去请大夫来看,肖稚鱼阻拦,道:“突然换了地方,我肠胃不适,阿兄再容我休息两日就好。”
肖思齐注视于她,动作温和地摸摸她的头道:“再留一日,若是还不好,就要叫大夫来看。”
肖稚鱼答应下来,心中却砰砰直跳,转着一个念头。
时机到了。
这日入夜,她掀开被子起来,叫景春从行李中找一套杏色衣裙出来。
景春很清楚这两日她身上并无任何不妥,此时见她梳妆打扮,不由担忧:“幺娘,都已经要入夜了,你还要出去?有什么事吩咐人去做就是,何必亲自操劳。”
肖稚鱼道:“这件事只能我自己去,天亮前定会回来,你给我看好此处,应付阿兄。”
景春拗不过她,只能无奈应承下来。
肖稚鱼梳妆打扮,外罩披风出门。她到了楼下,牵了一匹马从后门离开驿馆,骑马直奔郊外河边而去。
前世她从东宫旧人口中得知一件隐秘,五月初七的夜里,太子曾出城散心,在渭河以北,失足落于河中,险些酿成大祸,幸而很快被救起,当时正是宰相病重,其麾下官员正盯着太子错处的时候,因而太子此事秘而不宣,所知者甚少。
肖稚鱼自从太原出发就算着日子,前两日就到了长安城外,却拖延着不肯入城,她便是有意等着这个时机。
就在今夜——
既然正好碰上,肖稚鱼只当这是天意,她等到今夜来试试运气,能救下太子,她便要借此机会入东宫。
快马来到城外河边,肖稚鱼按辔徐行,前世宫人曾说过那段河边有一排柳树,她趁着疏淡的月色找着,果然看到柳树。她将马栓在岸边,看着蜿蜒而过的河水,黑暗中如一条幽深不见尽头的长道。
第44章
◎恩◎
河水流淌, 月色如霜,浅淡一层照拂着水面,反射着粼粼波光。
肖稚鱼左顾右盼, 将柳树周围看了仔细,又与前世记忆中宫人所说的印证。夜风微寒,吹了片刻, 肖稚鱼手脚发冷, 可周围并无挡风之处, 又怕错过关键时刻,她拢了拢领口继续等着。
如此过了不知多久,黑云遮蔽了月光,四周漆黑,只有河水潺潺的声音。就在肖稚鱼想着前世今生或许已有改变, 就要放弃之时,耳边忽然听见远处传来惊呼。肖稚鱼隔河朝着上游望去, 远远的依稀有人影站在河边。她的心一下拧紧了,立刻低头盯着河面。
一个黑色人影被水浪裹挟而来,他伸手挥舞, 嘴里含糊地不知喊了句什么,沉进水里又浮起来。看不清此人样貌与身材,肖稚鱼心下却觉得肯定就是太子。
这么长的时间并没有白等,她刚才就看准了地形, 站在河道弯曲的折口,还有一块巨石挡在中央,若要救人, 此处最佳。肖稚鱼几步本至大石旁, 看见人顺着河水冲流过来, 赶紧伸手去够。
太子李业在水中起伏,被灌了一肚子的水,头晕眼花时,忽然感觉水流放缓,他睁开眼,迷蒙间见到一片杏色衣裙,还有一截纤细白嫩的手臂,手掌正朝他面前伸来。李业抓住那只手,咬紧牙关,趁着稍缓的水势,另一只手去攀住突出的大石。
这一段河流缓和,但他整个人的冲劲,仍是将肖稚鱼直接拖扯过去,她用尽力气,一脚踩入河中,半个身体都被打湿,幸而太子这时稳住了。
李业大口呼吸,手脚并用爬上岸来,浑身湿透,头发披散,他张嘴吐出河水,深深呼吸,被冷风一吹这才想起出手相助的人,扭头朝肖稚鱼看去,“多谢小娘子相救。”
肖稚鱼拍着身上湿衣,看清李业与李承秉有几分相似的眉眼上,心下大定,果然是太子。她暗喜不已,面上却做足姿态,“公子无事就好。”
李业打了喷嚏。
肖稚鱼刚才匆忙解下扔在岸上的披风捡起来,递过来道:“公子先披着挡风。”
李业性情温和,明明已经被冻得抖如筛糠,仍是摆手道:“我无事,小娘子刚才为救我涉险,莫冻着身子,快些披上吧。”
衣裳湿哒哒沾在身上,夜风吹来,冷意直透肌骨,肖稚鱼心下一时回转,想着若是奉承太过,未免落了痕迹,何况她湿了半身衣裳,不想冻出毛病,于是也不客套,将披风系上。眼看太子李业冷的脸色发白,双唇发紫,她面露忧色道:“这位公子家住何处?”
李业抬起眼,借着一点月光这才看清肖稚鱼,不由怔了一怔,当此黑夜,星月朦胧,眼前少女仿若戏曲话本里的精怪所化,他一个愣神,倒没听清肖稚鱼问的什么。
这时岸边已经有几匹快骑追了过来,还有人高声喊着:“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