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命◎
这日肖稚鱼几个从寺里回来已是半夜时分, 肖如英在院里等得心急,虽说白天肖秀邻让人往家送过口信,但也没说清到底是什么事。这一等等到天色漆黑肖稚鱼回来, 肖如英见她衣裙上脏了一片,脸色微微一变,赶紧叫来婢女备水。
肖稚鱼沐浴洗漱出来, 已是三更天。肖如英给她擦干头发, 柔声道:“快些睡吧, 有什么事等明日再说。”
肖稚鱼睡到床上,看着肖如英取了银勾,放下帐子,四周陷入一片静谧之中。她头疼脑胀,闭上眼却许久未曾睡着。又见着李承秉, 他竟也记着前世之事,她又惊又怕, 方才假意哭闹一场,才打消他那身上所透露的一瞬杀意。
此时夜深人静,她也不必再装傻充楞, 压抑着的不甘与愤怒这时才从心底慢慢浮上来。前世他弃都城而走,置她不顾,却又嫌弃她不曾守节,委身他人求生。
他的脸面, 非要她用命成全不成——笑话!
肖稚鱼心道:谁的命不是命,他出身高贵,便觉得人人都该顺应他的心意。她出身微末, 能成为皇后万般不易, 才不会为那些虚名舍命。就是重活一世, 她也不曾后悔前世选择。
可如今知道李承秉和她一样是重过一世,先前的盘算坑可能全要落空。肖稚鱼着实头痛,只觉得李承秉前世今生都是可恨至极。
她心底深处更有一层隐忧,李承秉今日能绕了她全看在她年纪尚小的份上,过了几年,他再想起前世旧事,或是如前世那般登基为帝,未必不会突然想起与她清算旧账。
肖稚鱼一阵胸闷气短,她摸了摸胸口位置,被箭射穿身体的感觉太痛苦,无论如何都不想再尝试。越想越愁,她翻来覆去许久,熬过大半个夜晚,外面天色微亮,窗棱泛白,她重又鼓起劲,“到底还是权势最重要,离李承秉登基好多年,还有机会。”
又胡思乱想一回,直到天色大白她才睡着。
肖家三姐妹去广济寺到夜里才回来的事,家中上下都传遍了,不少人在背后议论,肖明川更是不死心,派人去寺中打听她们所说的僧人身份。
肖家仆从给寺中迎客僧塞了两贯钱,可僧人先前还笑着应付,进去一趟回来,面无表情将钱还回,还将仆从赶出山门。陆振在后面看得清楚,转身回到客堂,在院中等候。
李承秉今日起的比往常稍晚,近随听见里头动静,立刻端了水盆帕子等物进去。陆振等近随收拾出来,才走进去。就见李承秉坐着擦拭长剑,皇室宗亲男子有旧例,十四五岁开始练武习射,原只为强健体魄,并不求身手如何出色。陆振发现,自从去年秋,不知哪一日起,李承秉便开始勤练不缀,身上更是透着一股狠劲,让身边的亲兵都暗自心惊。
长剑锋刃上反射而起的亮光在李承秉脸上掠过。他没抬头,问:“什么事?”
“殿下昨日吩咐,今儿一早我就在山门看着,”陆振道,“果然有肖家的仆从来问消息,已经打发回去了。”
李承秉将剑锋擦得铮亮,收入鞘中,脸上神情让人瞧不出喜怒。
陆振心里本有些奇怪,昨夜他守在院门外,看见那个肖家小娘子被吓哭的经过,当时他险些都忍不住要冲进去阻拦。
李承秉天之骄子,向来眼高于顶,什么时候会欺负个小孩儿。陆振看得最是明白,李承秉本是出来看一眼李承铭去小佛堂做什么,却在看到肖家小娘子时面色骤然变得阴沉。叫人去将高衍引开,他当时吩咐的语气,让陆振心都吊起来,险些以为他要取那小娘子性命。
幸好只是虚惊一场。
陆振朝李承秉看去一眼,见他神色淡淡的,还是将打听来的事告知:“这两日来礼佛的人不少,附近人家的娘子居多,肖家昨日来了三个……”
这里头打的时什么主意李承秉一听就知,肖家另两个娘子的年纪正适合,肖家有心攀附富贵,也不会让个还年幼的来。
“行了。”他打断陆振谈论肖家的事,将剑放到一旁,道,“寺里清净地,不宜动刀剑,就活动下身骨。”
李承秉在亲兵几个作陪下练了一回拳,等擦洗换过身衣裳出来,李承铭已找了过来,他今日没再穿僧衣,换了一身圆领蜜合色绫缎袍子,长身玉立,眉目俊雅。
主持弘导做完早课,来到客堂给兄弟两个讲了一回经。李承铭还听得进去一些,李承秉只坐在那脸色淡淡的,弘导擅于观人,可瞧了几次,也没能看出他情绪,弘导放下经书,问两人有没有什么疑惑未解。弘导是当世高僧,李承铭便问了几句经书上不解之处,弘导都一一为他解释。
李承秉在一旁漫不经心听着。
等弘导释完经文,脸色平静,对两人道:“老衲今日课毕,明日起就要去坐关,与两位殿下有缘,有一语临别相赠。”
李承铭好奇道:“哦?是什么?”
弘导抬起眼,双目如潭水般深幽,“殿下谨记,怒为万障之根,忍为百福之首。”
李承铭闻言只是一笑,这类规劝收敛脾气的话他听的多了。
李承秉没有发问,弘导侧过脸来,道:“殿下的脾气倒与我曾听闻的大为不同。”
豫王在诸皇子中是最受宠的,性情飞扬跋扈更在李承铭之上,可自从昨日他来到寺中,弘导旁观,只觉得他如利剑归鞘,锋芒内敛,让人瞧不出深浅。
“大师也有话要劝我?”李承秉问道。
弘导认真看了他片刻,道:“殿下福缘深厚,老衲修为太浅,看不透。”他顿了一顿,微微含笑,道,“只望殿下莫与老衲一般,观人与微,却忘观全貌,容易一叶障目。”说罢,双手合什,念了声佛号便缓缓起身离去。
李承秉闻言皱起眉头,看着弘导背影不语。
李承铭为淑妃雕刻人像留在寺中,叫人四时供奉日日念经,他本还要多留两日,但看李承秉的架势也要留下,他暗自琢磨,总觉得李承秉这次来的态度不同寻常,兄弟两个从前就算不是无话不说,但也可以说是脾气相投,如今却有些做表面功夫的意思。李承铭在寺中住了两日后让人收拾行礼,准备回长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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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稚鱼自广济寺回来,连着几日都精神不济。
不止是她,肖秀邻也有有些不爽利,她消磨多日攻读经书,却根本没发找着人,觉得全白费了功夫。她跑来找肖稚鱼,道:“鹊喜我已经罚过了,这回委屈你,我全记在心里,日后有机会定要好好补偿你。”
肖稚鱼心中的忧虑根本无法与外人说,听了这话回道:“全是为我摘花而起,鹊喜还挨了打,八姐还是别罚她了,姐妹之间有什么补偿不补偿的。”
肖秀邻摸了摸她的头,感慨她的懂事。
转眼到了五月,太原郭家去请好了日子,婚期就在半年之后,时间上略仓促了些,但两家都算满意,金秋之后没有什么黄道吉日,若要等到明年,太原郭氏还有另一桩喜事要办,挤在一起太过耗费人力,还容易分出个高低厚薄来。两家议定之后,肖思齐便决定留在东郡,等肖如英出阁后再回去。
肖如英在家中备嫁,每日开始做些针线女红,肖稚鱼陪着她也少有外出,日子过得平静而安稳,她与姐妹说笑时偶尔望向远方的天,恍惚间也会觉得前世那些愤恨悲伤都已经渐渐消失。
可等她回过神来,却又很快将那一种软弱的心情收拾了起来。
这日肖秀邻来了,坐在院子角落和肖稚鱼说悄悄话——她现在和肖稚鱼处得最好,几乎已经赶上肖秀旬。
她道:“自从和太原郭氏结亲,父亲跟入了魔似的,整日盘算着要找什么样的姻亲,也不想想高攀有那么容易。”
肖稚鱼同情地看了她一眼。肖明川有心要为女儿配高门的事现在全家谁人不知。早先定下张家的亲事,已经确定是肖秀旬,张家的人特意来看过,极为满意,张家就在邻县,与肖家是通家之好,这门亲事家世相当,不算高攀,却是最省心。可在张家之前,还有肖如梦的亲事需要定下,家主肖明川头疼许久,到处打听才貌双全的士族郎君,就怕别人说他亏待了侄女。
肖如梦前阵子终于松了口,从那些有意提亲的郎君里选了一个,她私下对肖稚鱼露过口风,“让我那两个兄长去打听过了,他家中殷实,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学问一般,但相貌是极好的。”
肖稚鱼当时险些将口中的茶喷出,“六姐就看相貌?”
肖如梦摆了摆手道:“都不求他学问前程了,若还长得不入眼,我图什么?”
肖稚鱼心道好看顶个屁用。肖如梦却像明白她所想,道:“嫁高门的好处人人都知道,可这选个没什么大用,徒有其表的,未必就是坏处,若以后事事都听我的,日子也算畅快。”
她这里一拿定主意,肖明川发现,家中只剩下肖秀邻两个还未决定亲事的小娘子,肖稚鱼还小,肖秀邻成了他头等心头大事。
肖秀邻这时还在与肖稚鱼说,“我也不知父亲是不是为我好,如今是没有门路,不然我真怕他要将我送宫里去。谁不知贵妃一家权势显赫,可瞧瞧太子妃韦氏,听说已经削发为尼了,可见弄权也并非想的那般容易。”说着她长叹一声。
肖稚鱼久在家中,听见太子妃韦氏的消息怔了一怔,晚了大半年的时间,依旧还是如此,她的心重重跳了一下。
肖秀邻抱怨几句,很快又换了话题,道:“你可知道前几日我父亲派人去广济寺找弘导大师。”
“哦?找来做什么?”
“说是要给我们看看命,”肖秀邻撇了下嘴,不能评说自己父亲鬼迷心窍,她道,“弘导大师会批命,但他已经坐关去了,请不到人。可我父亲还不死心,昨日不知从哪里找来个算命的,听说昨日站在门前,说我们府里清香阵阵,远观仿佛有金莲,是有大贵之人呢。”
第30章
◎三年◎
肖如英走过来正听见这句, 嗤笑一声道:“这话说得倒是讨巧,屋檐相叠,从外面看可不正如金莲, 这贵人到底能贵到何种程度,却又全看听的人如何想。”
肖秀邻苦着脸不迭点头,“正是如此, 算命什么的说到底不过是些观面相察眼色的观人之术而已。”
姐妹几个并未将命理之说当真, 但却有人将相士的话记在心间, 肖明川早就觉得肖家时运不济,衰弱多年,有道是人生起落,落到低处也该到了转运的时候。他对肖秀邻的亲事寄予厚望,卯着劲要寻一个不亚于太原郭氏的显贵姻亲。
可这一找, 用了一年多时间都没能挑中心仪的姻亲,不是这个家里不够昌旺, 就是那个家族有旧望却落败了。挑挑拣拣的拖延许久,后来发现门阀贵胄攀不上,再来提亲的人渐渐已不如之前的。肖明川被邱氏埋怨许久, 收了结贵亲的心思,这才匆忙为肖秀邻择了一门亲,并州判佐高家,门第与肖家相当。
日月如梭, 春去冬来,匆匆又是一年过去,永宣七年春, 两辆马车入了登丰县, 穿街走巷, 停在肖府门前。
看门的蒋叔一见来人,咧嘴笑道:“原来是姑爷来了,快请进来。”
郭令下车来,脸上含笑,与蒋叔寒暄几句,让仆从将车上的东西往里搬,这才缓步进入肖家。这两年肖家变化很大,院中遍植草木,朝南处搭着木架子,下方有石凳石桌,周围铺陈着碎石子的小路,颇见雅致。郭令从外进来,路上几个仆从见了,皆行礼问好。
郭令到了堂屋门前,肖思齐已听到通报,走出来相迎,“怀杰,收到书信还以为你过两日才到,好叫人去城门迎你。”
郭令笑道:“英娘催着我出门,路上不敢耽搁,走得快了些,咱们是一家人,何须如此客气,外面冷,走,进去说话。”
两人走进里面,屋里烧着炭盆,暖意融融,窗下摆放着两盆兰花,此时都开着花,草叶碧绿如玉,花瓣雪白玲珑,一缕若有似无得的清香飘了过来。郭令坐下,接过婢女奉上的茶,暖了下身子,双手作揖,郑重道:“还未恭喜兄长明经及第。”
肖思齐道:“明经易取,及第也是什么难事,远不如进士。”
郭令摇头道:“虽说外面皆说‘少明经老进士’,但你这样年轻明经就过了,也是少见的很。英娘在家中听闻喜讯,高兴的还哭了一场。”
听到妹妹的消息,肖思齐神色柔和了几分,道:“英娘和溪郎可好?”
肖如英嫁给郭令的第二年生下一子,取名为溪。
郭令满脸含笑,道:“都好,小子身体强健,哭声都比别个响亮。英娘也好,就是心中挂念你和幺娘。对了,她还有东西让我带来给幺娘。”
肖思齐马上让潮生去请肖稚鱼过来。潮生应声,转身去后院传话。三年前肖如英出嫁,身边不能没有体贴得力之人,便将潮落带走。朝生见郭令来,知道妹妹如今跟着肖如英过得极好,心里也高兴,他快步来到肖稚鱼小院前,让婢女景春进去报信。
景春原名叫鹊喜,正是当初在广济寺里为肖稚鱼摘花时险些闯祸的那个婢女,肖思齐携妹要回登丰县时,东郡肖家赠了几个仆婢,其中便有这个鹊喜,肖稚鱼将她改名景春,也应了原有名字之意。
肖稚鱼听说郭令来了,高兴地站起身就往外走,还是景春拉住了她,给她稍稍捋了捋衣袖裙摆。
郭令与肖思齐坐着议论这次明经科与进士科考取情况,潮生先一步进来,道:“幺娘来了。”
肖思齐略点了点头。
郭令抬头朝门前看去,只见个袅娜身影走进来,正是豆蔻年华的女孩,一张瓜子脸儿,生得雪肤凝脂,鬓发如云,双眸水润明媚,望过来时仿佛含着一泓秋水。郭令为家族生意奔走过几多地方,见识极广,只觉得所见女子中能有这般颜色者,不过二三。他惊叹过后很快将目光移开,让安平将肖如英准备的木盒拿来,递到婢女景春手里。
肖稚鱼听说这是阿姐送的,对着郭令行礼道谢。又问了几句家中情况,知道肖如英生子之后身体恢复的很好,溪郎建康可爱,她不由欣慰,又叙旧说了一阵才离开,留给肖思齐与郭令说正事。肖稚鱼回到屋中,打开肖如英送来的盒子,只见里面摆着好几支钗环首饰,镶嵌各色珠玉宝石,流光溢彩,贵重无比。
景春惊叹不已,肖稚鱼也觉得高兴,她前世好东西见过不少,知道这些贵物难得,可更难得是肖如英从经郭令的手送出这些东西,足见他们夫妻相谐。她叫景春将首饰收好,拿出纸笔给阿姐写信。
这三年时间里,肖家娘子先后出阁,肖稚鱼往东郡送嫁就去过两回,肖秀旬嫁给张家郎君,夫妻感情不错,只是成亲到现在还未有生养,急坏了邱氏,正偷偷为她延医问药。肖如梦出嫁之后书信回家的极少,只知道她所嫁之人性情软弱,没什么主见,自打她嫁过去,家中大大小小的事都由她做主,也算称心如意。
肖秀邻是姐妹中最后一个出嫁的,去年嫁去并州,还没有消息传回来。
肖稚鱼提笔将家中事全写下来告知肖如英,想着阿姐与小郎,让景春将早就准备好的一些衣裳玩具等物收拾出来,也理了整整一箱子,又叫人抬去给郭家仆从,捎给肖如英。
堂屋内,郭令正一脸正色问肖思齐:“兄长是要继续考进士,还是要出仕?”
肖思齐并未多想,直接道:“若有好的空缺,倒也不必非要考进士。”
郭令点头道:“兄长想的是,进士及第是清贵,可要苦读出来,少则三五年,多则十年八年,不如趁着年轻出仕为官,取些政绩,再有人帮衬,迟早能有个好前程,依我说,不如就想法子谋个长安的官职。”
【作者有话说】
先更后捉虫
第31章
◎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