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道◎
康庆恩身高体宽, 长相与康福海有几分相似,他大步走来,一把拉住沈历的手, “这些日子先生与杨杲走动最多,快与我说说,此人是否牢靠, 若……若是此人藏了奸猾, 去投靠我那个弟弟, 该如何是好?”
沈历嫌弃他手劲大,且又是胡杂血统,手上汗毛细密,如野人一般。他不动声色轻轻推开康庆恩,脸上笑容和煦, “大郎君莫急,杨杲此人, 原本是齐王亲兵,后来跟随大都督,现在若再叛您, 天下还有谁人再敢用他?”
康庆恩不住点头,“先生说的对。既然他可以用,那该什么时候动手?”
沈历道:“宜早不宜迟,明日寅时。”
康庆恩大吃一惊, “什么?”
“大郎君既已下定决心,何必再做拖延。人多嘴杂,只要有一人没把住口泄露少许, 让他们有所提防, 那我们就全完了。您再想想, 大都督虽瞎了,但心还不盲,若让他知道你背地筹谋之事,能饶你性命?寅时最易困倦,营中戒备最弱,只需杨杲这里准备三百人,以雷霆一击拿下帅帐,大郎君继承大都督之位,到时让各路将军听命,便不用大开杀戒,贻误军机,也不用担心被朝廷趁乱攻击。”
“先生算无遗策,”康庆恩大喜道,“全听先生的。”
他突然想到再过几个时辰就要杀自家老父,如此欣喜不妥,当即又强压住欣喜,挤了两滴眼泪道:“其实我心如刀绞,只是如今行事,全为自保,我那兄弟年纪轻轻,却是个狠毒心肠,绝不会容我,且打到这个地步,二十万兵卒的性命,哪能交给那小儿。父亲全是逼我啊……”
沈历跟着他做出哀戚之色,道:“大都督待我不薄,我也是为了大都督这份基业,不忍见他所托非人。”
康庆恩听他这样说,内心激动几乎快要抑制不住,只觉自己有明君之相。康福海背地里对几个儿多次提过,沈历乃京兆名门出身,无论才学见识,都是顶尖的,这些年康福海听了沈历不少建议,如何贿赂朝中官员,如何应对宰相,还有建造雄武城,全有沈历的手笔。如此人物,不认可他那幼弟,一心为他筹谋。康庆恩心中得意万分,道:“我父偏心……皇帝要质子入京,本该庆则小儿去,父亲不舍得,命庆绪去,这才断送庆绪性命,我只是不愿走庆绪老路。”
沈历道:“大郎君是要做大事的,不该为血缘父子关系误事。”说着他又讲了几个典故。
康庆恩听了,最后一丝担忧都没了,道:“先生去休息,再过两个时辰就该做事了。”
沈历从帐中走出,外面天色漆黑,星垂平野,夜风吹来,虽已临近夏日,却仍有一股冰冷肃杀之意。他回到自家帐中,脸上从容平静消失地无影无踪,露出一丝苦笑来,坐到书案前,磨墨提笔疾书,很快写了一张纸,封在竹筒之中,他叫来亲信,叫竹筒交给他。亲信面色慎重地去了。
沈历叹气,嘀咕道:真是夜半临深池,不知生死。沈玄这小子倒是懂得给我出难题,要搅乱这池子水谈何容易。
他又心想,时机凑巧,康福海先前刺杀受了重伤,身体越发不济,他这两个儿子的争斗已经摆到明面上。他选中大郎君康庆恩,正是看他贪权又糊涂,没学到他父亲半点精明,是个好摆布的对象。等康庆恩掌了大军,他便有更多插手安排的余地,如今已有几名将领暗地听命与他,无论是跟着叛军,或是到时候投了朝廷,都可作为沈家的助力。
与康庆恩相比,杨杲他倒有些看不透。此人明面上行事磊落,颇得上下兵卒尊敬,但看他做事滑不溜手,又识时务,显得不简单。且看康福海对其多有打压,却又重用其才,便知此人的厉害。
沈历心中盘算许久,对军中诸人都有考量,最后悠悠一叹,只听亲信在帐外说了一声,已是丑时过半。
思索忘了时间,他竟半宿没合眼。
沈历整了整衣裳,走到门外,不远处,杨杲带着人正往帅帐走去。黑色掩映下,士卒如游走在营帐罅隙间的幽灵。很快这群人便包围住主帅营帐。看守的侍卫感觉有异,喝道:“谁在那儿?”
杨杲与手下窜身而上,手中短刃已经割断对方脖颈,然后将人拖到一旁扔下。
杀戮在黑夜中悄无声息地进行,偶有错漏的叫喊,也很快被压了下去。
康庆恩带着几名亲信走入帐中,经过杨杲身旁,他拍了拍杨杲的肩膀,“将军大义。”
杨杲笑看着他入内。
没一会儿,帐中一声怒吼,又戛然而止。
康庆恩激动难耐的声音传了出来,“请杨将军传令,各营各部的将军都来见我。”
杨杲如同寻常侍卫那样守在门外,这时才透过掀开门帘的一角看进去,只见屏风矮几上都溅着血,地上躺着两具尸体,全是康福海跟前服侍的近随。杨杲心下不屑,胡杂之人,不懂半点纲常,如畜生一般,竟如此明目张胆行弑父之举。
他扭过头去,脸色冷酷,攥紧双拳——经过今晚,他将掌握康福海手下最精锐的骑兵。
……
一道惊雷,光闪如蛇舞,撕裂夜幕,顷刻间大雨降至,檐前水帘垂落。
肖稚鱼被雷声惊醒,睁开眼瞧了瞧四周,仍是一片漆黑,偶尔才有光闪过窗前。快要入夏,长安下了几回雨,不过今夜的雷声尤其大,她便起来喝了半碗水,再继续躺下睡觉。
第二日清早,宫中派了人来和内肖稚鱼说,明日陛下要去兴庆宫拜见太上皇,邀了吴王齐王,也让她准备准备同去。
肖稚鱼答应下来。景春送了内侍出去,回来后便将打听的情况说了,“最近这段日子,为了立太子立后之事,朝中吵的厉害,听刚才那位公公说,陛下也觉心烦,偏偏这个时候有不少人都在传,说太上皇传位全是被逼的,陛下未行孝。陛下这才要去一趟兴庆宫。”
肖稚鱼心下略觉得奇怪,陛下刚登基时没人敢提,如今过去两个多月了,反倒是有流言穿出。所谓无风不起浪,这件事不会背后无因。可她想来想去,也想不到这件事是对谁有利的。太上皇移居兴庆宫也有阵子了,朝中忙着应对叛军之事,也没人要在传位之事上做文章。
肖稚鱼叫婢女几个做些准备,第二天一早,王府外备马车,陆振带人护送着肖稚鱼往兴庆宫去。
到了宫门外,皇帝行驾未至,吴王夫妇已经到了。肖稚鱼从马车下来,与吴王妃说话。
吴王妃笑道:“刚才来的路上碰见齐王,才停下说没两句,齐王妃突然肚疼,齐王着急护送着回去了,今天恐怕是来不了了。”
肖稚鱼道:“她这胎怀的艰难,小病不断,也不敢如何用药,难怪齐王着紧。”
两人又说了会儿闲话,就听见禁军骑马开道,御驾缓缓来了,众人跪地行礼。皇帝先下车,随后是沈霓,广平王坐在后面一辆马车上,他头发束起,垂了两络鬓发下来,眉眼伶俐,见着吴王夫妇和肖稚鱼先行礼请安。
肖稚鱼余光一瞥,注意到御驾后面,身着绯红官服的沈玄也跟着。心想沈家到底是世家大族,即便皇帝并未立后,可沈玄中书舍人的官位却未受影响。只是如今皇帝登基之后与裴相等人商议的时候多,沈玄便只做传宣诏命之事,与从前受太上皇赏识重用不同。
皇帝道:“别在这儿吹风了,先进去吧。”
一行人进了兴庆宫。
兴庆宫早在两日前就得知消息,太妃杨氏带着宫女宦官迎了过来。
皇帝对杨家没半点好感,只是杨氏甚少生事,也没有什么恶行,他便没多在意。杨氏请众人到秀英殿见太上皇。
进了殿中,只见一位头发雪白的老者歪坐在椅上,脸上皮肤松弛褶皱,斑斑点点。
便是吴王这样在太上皇面前从不敢多吭一声的人,脸上都露出惊讶的表情,频频抬头看去。
皇帝率先跪倒在地,众人忙跟着照做。
太上皇微微歪着头,双目浑浊,嘴角抖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杨氏快步来到太上皇身侧,轻抚他的肩膀,道:“陛下快请起吧,太上皇这些日子身子不适,也甚少与我们说话。”
皇帝一听就明白过来,原来太上皇身体已经虚弱到了这个地步。他站起身,坐在下首,与太上皇说了几句,吴王夫妇与肖稚鱼也都跟着说了几句。眼见太上皇脸皮微微抽动,嘴里不时发出几声呻吟,旁人却不解其意,唯有太妃在旁边能解释两句。
吴王妃暗道,在这儿见太上皇丑态多是非,还不出去,留他们父子兄弟几个说话。想着她朝肖稚鱼使了个眼色,按着额头面露难色,肖稚鱼心领神会,向皇帝告罪一声,扶着吴王妃出来,两人趁机离开。
宫女领着两人去了花园一处偏殿休息,吴王妃依垫而坐,对肖稚鱼道:“咱们在这儿吃喝,等他们说完话,今儿这孝道就算是尽了。”
肖稚鱼闻言不由笑了笑,自打太上皇退位,吴王妃也变得更敢说了。
秀英殿内,皇帝与吴王各自问太妃及服侍的宫人一些话,杨氏淡淡道:“太上皇先前就落下不少病症,脾气又急,稍有不如意便要大发雷霆,那日摔了一跤起来,说话也困难起来,太医说是气堵血瘀,每日都有服药,却也不怎么见好。”
皇帝微微颔首,也知这种病症。
太上皇这时嘴巴微动,脸上的皮肉微颤,似要说什么,却只露出一个苦笑不得的表情。
皇帝见了不由恻然,半晌默然不语,扭头对众人道:“我与父皇单独说两句,你们先出去。”
太妃杨氏带着宫女宦官离开,吴王广平王及沈霓也都先后走了。
皇帝与太上皇相对而坐,将豫王带兵去潼关之事缓缓说了。太上皇双眼发木,听见豫王,眉头还狠狠拧了一下。皇帝说得多了也觉得无趣,枯坐半晌,终是站起身,道:“父皇,你就留在此处养身体,等着看豫王平定叛乱,朕治理天下。”
皇帝走出秀英殿,才觉得呼吸畅快,宫女过来请他去侧殿,沈霓正在此处等候。
皇帝迈步进来,桌上摆着两份糕点果子,沈霓亲手倒了杯茶端过来,并未问他与太上皇说些什么,只温柔一笑。
皇帝也知她颇识大体,正觉得口干,接过茶一饮而尽。
【作者有话说】
收到了新年祝福……谢谢大家
第202章
◎暴毙◎
放下茗碗, 皇帝想着太上皇糊涂昏聩的样子,一时五味杂陈,转头看见沈霓怔怔站着, 他温和一笑,伸手去拉住她的手,触手冰凉一片, 他抬起眼, 意外地看她一眼, “怎么手这样凉?”
沈霓把手缩了回去,道:“刚才我去和吴王妃豫王妃说了一会儿话,吹着风了。”
皇帝听了面含微笑,道:“吴王妃稳重,豫王妃聪明伶俐, 你是该和她们多往来。”
沈霓挤出几分笑,坐到桌旁。
皇帝瞧她神色勉强, 似是有些明白她的心思,轻咳一声,柔声道:“这些日子委屈了你, 外有叛贼,朝内也有许多事,等过阵子,朝内朝外都安定下来, 朕必为你立后正典,大酺三日。”
沈霓微微侧过身子,抬手擦泪, “陛下怎么说起这个了……”
皇帝一向心软, 见沈霓如此内敛安静模样, 暗道她才二十岁,过去犯些错处,未必不是受家中唆摆,日后身边多放几个稳重得体的人时时规劝,再请吴王妃豫王妃多走动,定能明白是非。
“这两日朝内闹得凶,朕怕你多心……你是太上皇亲指的太子妃,谁都越不过你去。”
沈霓将手放下,眼角红了一片,她眼波流转,看了过来,“多心?陛下难道不是要将广平王立为太子?”
皇帝怔了一下,没想到她竟当面提起此事,“康福海领二十万叛军,将河北道全占了,为社稷安稳计,广平王最适合。”
“太子自有其母,我这皇后该如何自处?我的孩子日后又如何自处?”
皇帝眉头直皱,“如今广平王也喊你一声母亲,韦氏出家多年,不碍着你什么事,如何不能自处?广平王聪慧大度,自会善待兄弟,你多心什么?”
沈霓抿着嘴笑了一下,似瞧不见皇帝拉下的脸,淡淡道:“陛下在时,自是兄友弟恭,可若陛下不在了,广平王还能这样大度?当初太上皇当政时,陛下不也过了许多年憋屈日子……”
“放肆。”皇帝呵斥一声,怒气上涌,只觉得眼前一黑。
他向来好脾气,但此刻被沈霓三言两句激得太阳穴突突跳动。沈霓微微偏过脸去。皇帝张嘴还要说什么,眼前却开始变得模糊。他大惊,伸手朝桌上抓去,却只扑了个空,手指扫到茗碗,落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这一瞬间,皇帝意识到什么,身体却不受控制往一旁栽倒,他想要喊叫,嘴巴上下闭合,发不出一丝声,苦涩的液体从嘴角沁出,他怒瞪着双目,眼前却像蒙上一层纱。最后陷入黑暗中的一眼,他看见沈霓端坐在桌旁,脸色并不像他刚才以为的那样柔弱可怜,嘴角微挑,竟是含着一丝笑。
皇帝呼吸间胸腹剧痛,渐渐喘不过气来,他蓦然记起李承秉离京前曾对他说过话“沈家行事一向狡猾狡诈,以女儿嫁你,所图无非外戚权势,若朝中安稳也就算了,就怕是内忧外患的时候,他们想趁乱谋利,千万小心对付,最好远着些,不要给他们任何可趁之机。”
皇帝后悔莫及,喉咙里发出“赫赫”的声音,双目直瞪着沈霓坐着的方向,瞳孔涣散,胸口从起伏渐渐平静。
沈霓端坐着,双手微颤,直到屋里再无异动,她才壮着胆子往下一瞟,对上皇帝死不瞑目的双眼,她倒抽一口凉气,慌忙起身,双腿不自觉发软,险些摔倒,她忙撑着桌沿,深呼吸两下,才勉强稳住,对外喊道:“快去请中书舍人。”
片刻过后,沈玄进来,看见躺在地上圆瞪双目口吐白沫,已经彻底咽气的皇帝,脸色霎时变得青紫,迅速掩上门,“你给他吃了什么?”
沈霓一把抓住沈玄,“阿兄,我先前就和你说过,他若不死,我的孩儿就成不了太子,我也是被逼的没了办法。”
沈玄目光冷冽,如刀一般刮在她脸上,“少和我装可怜,我早说过,此事还有周旋余地,你分明是逼着家族走上绝路,为你掩饰。”
沈霓泪流满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暗道:兄长一向精明,反正那些话也糊弄不过去,还不如直说了事。她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抽噎着道:“你们都说陛下心软,可他对谁都能心软,也不独我一个。当初你们叫我嫁给太子,难道为的不是将来皇位有一半血缘来自沈家?阿兄,你与祖父一样,圆滑有余,却不知险以弄权,危而取势,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机。”
沈玄冷笑,“毒杀陛下,便是你的非常之机?”
沈霓道:“死地而后生,如何不是非常之机,若等豫王在潼关立下战功回来,广平王立为太子,沈家还有什么机会,阿兄,事情我已做下,你再多责骂他也活不过来,咱们还是商量下该如何收拾残局。”
沈玄斜睨她一眼,强压着心头火,将皇帝的尸体从地上扶了起来。
沈霓面色惨白,往后退了两步,牙齿打颤。
沈玄将皇帝放到一旁榻上,眉宇间一片冷色,“对外就说陛下歇息,让宫女再拿些吃食送来。地上收拾干净,先别让人看出底细来。”
沈霓点了点头,不敢朝榻上看一眼,道:“好,好,都听阿兄的。”
她看见沈玄自顾自拍了拍衣裳,就要开门出去,心慌道:“阿兄去哪里?”
沈玄脸上神情收敛,已不见一丝一毫怒色,目光平静,“烂摊子总要找人收,我去找太上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