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昭帝顿了一瞬,重新握起那只手。
“皇后。”
良久无人应。
庆昭帝神色未变,只搂紧人,声音仿若从喉咙里挤出来一般:“请御医。”
御医来了。
替宋皇后诊了腕脉,测了颈脉,探了鼻息,听了心音,遂皆神色惊变。
屋中一时静得吓人。
“陛下。”
“皇后娘娘,薨了……”
宋皇后薨了。
十数个御医、太医跪伏在地,坤和宫的宫人从里到外不知何时也跪了一片。
有人在哭,但没敢发出声音。
正值深秋月半。
天际如泼墨,起了风,空中的云徐徐散开,明澈清亮的圆月变得朦朦胧胧。
有不知名的鸟啼。
该吵的,偏衬得今夜万籁俱寂。
庆昭帝在床榻前坐了片刻。
而后转身换了个位置。
像近段时日以来他偶尔喂她喝药那般将她抱到怀里,让其背靠着他。
他将她牢牢圈住。
喉咙很堵,胸腔内似承载着巨石,压得他很闷很痛,眼睛里有什么漫了出来。
是什么?
庆昭帝抬手摸了摸,指尖上多了水渍。
也不知从何而来。
总不能是他哭了吧?
庆昭帝暗自哂然。
他是皇帝,天塌了他都要顶住。
何至于为一人离世泪流?
宫里宫外皆道他与宋皇后伉俪情深,琴瑟和鸣,为天下夫妇之表率。
唯有庆昭帝清楚。
他与她之间没有情爱。
她讨好他,伺候他,关心体贴他,为他生儿育女,实则皆是她活命的路数。
庆昭帝了若指掌,也并不反感。
她没有娘家,出身寒微,靠勤劳双手在宫里讨生活,无辜被卷入他的后院。
他该对她负责。
她是他的责任。
时隔四十余年,庆昭帝其实不太记得两人的初见了,但他记得起初他并不喜她。
因为她在他与郑氏之间择了后者。
彼时他年轻,气性大,恼羞成怒。
便对她放任了。
他也没心思去在意一个侍寝宫女。
天下男儿多薄幸,其中以皇家子弟为甚。
庆昭帝从不认为自己会与情爱沾边,他见多了人性,对自己也有清晰的认知。
所以得知她有孕,他赐了赏便没再过问了。
她听郑氏的话。
郑氏也需要她。
只要她安安分分,总会活下来。
是什么时候开始对她上心的呢?
庆昭帝想,大抵在她生产之后。
他去看她。
十六岁的小妇人,憔悴得厉害。
看见他便红了眼,他不过与她道了句“辛苦”,她说着不辛苦面上泪如雨下。
庆昭帝也不知自己当时怎么想的,主动拥住了她,拥住他的第一个女人。
曾经为她选择郑氏而生出的羞恼,仿佛也在抱住她的那一刻烟消云散。
之后她成了他的奉仪,他正式临幸了她。
庆昭帝当时对自己的后宅女眷,其实存在一种近乎于空中楼阁般的安排。
极为理想化。
因着他患有隐疾。
因着他自小不喜父皇的妃嫔勾心斗角,不喜父皇抛开母后去别的地方。
所以他不想纳妾,想只要一个妻子。
可惜人生在世总不会事事如愿。
于是他纳了妾又娶了妻。
可彼时他还是持着很理想化的想法。
在考虑到前朝掣肘的同时,他还是觉得除非必要,否则他不会临幸后院的谁。
他日常给她们好的待遇,赏赐。
让她们在东宫安稳生活。
而临幸小宫女便是这个必要时候,他需要子嗣,但又不需要太多子嗣。
所以那之后他除了她,仍没有临幸其他人。
庆昭帝以为那时候自己只要好好养大曜哥儿,平衡好后宅女眷之间的关系。
他便可以走一条不同的路。
毕竟史上又不是没有少妾少子的皇子登上那个位置,别人可以他也可以。
可惜啊。
世事万般不由人。
储君这位置就是个活靶子。
太子非但没有人们想象中的权势滔天,反倒稍有不慎便会落入不复之地。
他没能护住曜哥儿,没能护住母后。
也险些没护住他的女眷。
所以后来。
他放弃了那些空中楼阁般的原则,成了和史上多数太子别无二致的储君。
为了所谓的大局,哪怕明知郑氏是什么样的人,他也还是让其成了皇后。
放任后宫妃嫔相斗。
要说唯一的特例,那便只有宋氏。
庆昭帝后知后觉他临幸她时不必用药,不曾犯病,不曾感到厌恶排斥。
究其原因。
按莫院判生前所说,他的病乃心病。
属心理疾病引起生理病症,只要心理上并不反感排斥,便不会引发犯病。
庆昭帝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对宋氏不反感,总之她在他这儿成了唯一的特例。
因此他宠她,渐渐似乎宠她成了习惯。
得知郑氏与曜哥儿的死有关,他与她同样恼怒,因而他成了她报仇的刃。
郑氏死后,她顺理成章成了他的皇后。
他们朝夕相处夜夜缠绵。
朝堂局势稳定,他没什么掣肘了。
她恰好也无外戚干政之私。
他便自然而然与她如寻常夫妻那般,只她一个,他们做了二十年的夫妻。
情分自是深的。
至于情爱,她对他没有。
他对她,庆昭帝自认也没有。
他只是会在同她相处时感到惬意,会在看到她笑时不自觉跟着笑。
会想日日与她行亲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