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快滚。”皇帝冷冷地撂下了几个字,狠狠地踢了一脚女孩的腰侧,“还在这里现眼?”
李青一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爬了起来,行了个礼,然后从书房退了出去。
后来连换了几个教习嬷嬷都说李青一天性蠢笨,不可教化,自己天资极差却只知道嫉恨于人,算上前朝在宫中几十年,都未曾见过如此又毒又蠢的女子。
“若是皇后娘娘体谅老奴一把年纪,这个差事实在是做不下去了。”
李青一不敢发一言地跪在地上听着教训,皇后闲闲地坐在上位上,宝华公主在一边摹写着字帖,她忍不住偷眼看了一眼,那女孩生的粉雕玉琢,精致漂亮的如一尊瓷娃娃,手腕却是平稳有力,写得一手娟秀细巧的好字,只觉得自己真是不及宝华公主半分,难怪教养嬷嬷难做。
渐渐的年岁长了,几位皇子公主书读的越来越多了,出口成章,句句皆有来由,平日里相聚也是竭尽风雅之事,弹琴作诗,品茗赏画,李青一偶尔经过,居然半句都听不懂。
她只觉得心里发沉,眼眶发酸,整个人昏昏沉沉,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们若是说自己些坏话,她都听不懂,然而他们言笑晏晏的样子,却不像是有一字半句和自己有关。
自己又在自作多情什么呢?
她彼时流着泪,在宫墙下说怪不得父皇不喜欢自己,自己和其他兄弟姐妹简直是云泥之别,天上地下。
对方沉默了一会,李青一惴惴不安地等着,若是他知道了自己是个愚笨的女子,是不是就不愿意和自己说话了。
她听到杜毓文重重的叹了口气,“不教而杀谓之虐,本是你父皇罪大恶极天理难容,”他忍不住咳了起来,缓了一会,李青一虽然听不太懂他在说什么,却知道他没有看不起自己。
他在为自己说话。
她感觉眼睛没有那么痛了,也没那么想流泪了,杜毓文平复了呼吸,低低的开口了,“你想学那些东西么?”
“想。”李青一轻声说,“可是他们说我学不会。”
她听到墙后的青年冷笑了一声,“学不会,弄得他们好像讲了多么深奥的东西似的。”
“遇弱不扶,阿谀奉承,若这叫鸿儒大师,那我岂不是圣人了。”他尖刻地说,然后放平了语气,“圣人治人,但讲一个外儒内法而济之以道,你从前在学堂学的是四书五经,也就是儒。”
“《论语》《孟子》《大学》《中庸》加起来不到二十万字,”他笑地说,“若是你想读,一个月足可以诵读。”
“不必先懂它的意思,先囫囵吞枣地背诵下来,你能拿到书么?”杜毓文问道。
李青一想了想,正想着法子的时候,听到杜毓文轻轻地叹了口气,“若是没有也无妨,我念给你听,殿下试试就这么记下来。”
“殿下冰雪聪明,又一心求学,肯定不成问题的。”
第8章
“殿下听我背诵就能自己诵念,天资远在旁人之上。”青年的声音从墙的另一侧传来,“不是我自吹自擂,我也算见多识广,曾见过无数风流才子一品当朝,殿下若是觉得自己愚笨,他们可以去组队投井上吊了。”
李青一被说得忍不住破涕为笑,即使就算对方是在骗她,她却也很欢喜,因为她这辈子从来没有被人夸奖过。
“除却四书五经,殿下还有什么想学的么?”青年轻声问道,咳了两声,平缓了一下呼吸,“宴饮上所做的诗词歌赋皆有成法,也不是什么艰深之事。”
“那就教我一些更难的吧。”李青一兴致勃勃地说,“先生既然觉得我学的会的话。”
闻言宫墙另一边的青年笑了一声,“那好。”
“殿下可曾读过孙子十三篇?”青年询问道。
“没有。”李青一答道,“请先生说与我听。”
他们隔着一堵薄薄的宫墙席地而坐,李青一听着墙那边的青年语调平缓不疾不徐地讲着她曾经在短暂的进学中惊鸿照影看到的文字,然后是更多的,更深远的东西,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
她听着士子堂上讽劝君王流血五步而天下缟素,也听着英雄豪杰中原逐鹿日后尽成一捧土。
“不临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渊,不知地之厚也,不闻圣人之言,不知学问之大也。”
李青一看着梧桐一片片的落叶飘零在灰白色的地砖上,以此幻想着无边落木萧萧下,无尽长江滚滚来的壮阔,抑或是古镇刀攒万片霜,寒江浪起千层雪的肃杀。
那是她此生难以到达的远方,他们也从来不容许她肖想半分,他们只会不许她看,不许她听,还要取笑她见识浅薄,没见过世面。
而如今李青一听着旁人说自己蠢笨丑陋,心里已没有半分波澜了,世人大多捧高踩低,自己是当今皇上最讨厌的公主,对自己好一点说不定都要受到牵连,那么说几句恶言又怎么样呢。
而且她本来就没有什么才华学识,容貌也不算什么倾国倾城,他们倒是也没说错。
题红自知公主很快就要离宫,也没必要和她们分辩,于是也加快了脚步,沿着长街往回走着,心里却忍不住想公主生来也没做错过什么,就算是皇上不爱的女人所出,也没有必要这样处处针对,种种折辱,甚至不许读书,缺衣少食么。
栖鸾阁无论是衣料吃食,还是炭火冰块,都是不足的,冬日里他们经常瑟瑟发抖的抱在一起,而小公主则不知道躲在了哪里,也不知道她在这宫中的十六个冬日都是怎么过来的。
如今婚事上又要许配给那位武成侯,不说武成侯到底有没有传闻中的那么不堪,但是在仕途上也再无指望了,赏赐的嫁妆也不丰厚,若是按旁的公主的待遇来看,在武成侯府的人眼里那可真是凤凰落了架了,不知道要怎么欺辱呢。
“殿下从来没有怨过苍天不公么?”题红忍不住问道。
李青一闻言微微愣了一下,“苍天不公?”她迟疑了一下,看着远方的天高云淡,一行春日里的雁来给这金陵城平添了几分疏朗之气。
“如今天下初定二十余年,正好似万物发生的春日,古人说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能生在这么个好时候,已经胜了无数人许多,更何况我又生在这皇城之中,既不会赶上卖儿卖女,又不会遇上易子而食,不论如何总是有一口食水的。”李青一轻声说,“所以我已经觉得很好了。”
题红沉默了。
她平日里觉得这个殿下沉默不语,一丝灵气生气都没有,又听人说她没怎么读过书,琴棋书画都无人教导,总以为这是个不折不扣的木头公主。
然而这长街上空空荡荡没有一个旁人,她也无需找些故作豁达的话来掩人耳目,她就是全心全意这么认为的。
题红只知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她就是为了保护自己,已经练的满身是刺,自己形成了一套为人之道,本想说与公主,到时候到了武成侯府上带着她们几个站稳脚跟,不要再被人小看欺辱了去,然而现在却不知道从何说起了。
这少女不知道从何时周身萦上了一股安然笃定之气,题红知道,唯有被人全心全意爱过的人才会给人这种感觉。
无论多么雨横风狂,她都知道会有一盏灯火为自己彻夜长明等她还家。
莫非与冷宫里那位武成侯有关,题红揣测着,栖鸾阁偏远,需要在长街走上不少路,“其实嫁与武成侯也很不错,我听闻天子赐的侯府可是前朝工部尚书的宅子,依山傍水的,前有梧桐后有修竹,后园中种满梅树,不知道多少达官显贵在孟冬之时想要赏梅,武成侯没一个肯放进去的,如今岂不是殿下独享这京畿闻名的梅园了么。”
李青一点了点头,轻轻地笑了笑。
长街走到了头,两个人折进了永巷里,栖鸾阁对着永巷有个边门,因为不得天子欢心的缘故,李青一很少离开这处偏僻的宫室,偶尔有事出去,李青一也总是走这个边门。
而如今她更是要从这里走了,她注意到冷宫门口的两个军士已经换了人,原来的那两个军士人高马大一脸横肉不说,身上还带着一股重重的怨气,似乎x对被发放到这里很是不满,因为虽然杜毓文几乎从来不出声也不惹什么麻烦,他们例行巡视的时候还是会顺便踢打他几下,抽他几鞭子,来泄泄愤。
而如今新换的两个看上去上了些年纪,默不作声地站在门口就像两尊铜雕一样,刻板而严肃,但却没有什么凶煞的戾气,应该是信得过的口风极严的天子心腹,而不再是皇帝用来搓磨他的那些流氓小人了。
如今冷宫之中改成了送三次饭,而且太医隔三差五就会前来,从冷宫那破败凄凉的门脸上收回了目光,李青一微微舒了口气,从边门走进了栖鸾阁之中。
这几日杜毓文一直没什么动静,听他说从前受折磨的时候,怎么也能支撑起来行动,可是如今躺在了被褥上,却不知道为什么反而每天昏昏沉沉起不来了。
她知道,是一直以来绷着的那根弦,吊着的那口气,松了下来,所以就起不来了。
“我最近也忙得紧,正想着怎么和先生说呢。”她笑着轻声说,“父皇说要册封于我好让我嫁与武成侯,还得准备册封礼,他们虽然不喜欢我,但是面子上的功夫也要做的,每日里都有人来送礼物。”
她听见墙的那面咳了一会,似乎不如她记忆之中咳得那么撕心裂肺,像是要把内脏碎片都吐出来一样的疼,但是也让她的心揪了起来,跟着一阵阵地发痛。
“那就恭喜殿下了。”青年轻声说,他的声音还是沙沙哑哑的,“我听人说武成侯名声不好,殿下不害怕他么?”
李青一略微怔了怔,然后她低下了身子,靠近了红墙轻声问道,“先生也觉得武成侯不好么?”
“殿下呢?”青年似乎是笑了一声,“是殿下要许配给武成侯,又不是我要被许配给武成侯。”
李青一张了张嘴,然而在说话之前只觉得自己脸上发烫,她连忙用手背碰了碰,果然烫的厉害,想必自己现在肯定是脸上飞红,一片桃花色。
她轻轻地清了清嗓子,“我觉得武成侯很好。”少女的声音变得软绵绵的,细若蚊蝇,杜毓文将耳朵贴在了宫墙上,才勉强听清。
他不由得失了笑,正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听到了那少女吞吞吐吐地说道,“那日里,父皇来冷宫,我听到了呢。”
“先生就是武成侯吧。”她轻声说,“我觉得先生很好很好,是我遇到过最好的人。”
杜毓文怔了一下,想起了那一日的一面,他一身破败狼狈不堪地被人压在地上,脸被深深地按进尘土之中,他知道自己定然看上去极是落魄不堪,也就是李青一生于深宫,囚于偏殿,没见过世上的花红柳绿,才会说自己很好吧。
他一生戎马,久在军中,此生倒是第一回听到少女说自己很好,不由得轻轻笑了一声。
“我姓杜,武成侯杜毓文。”他认真地说,坐直了身子,“毓是照毓的毓,文是书文的文。”
“天和十年六月六日生人,今年二十有六,”他一字一句地清清楚楚地说,“封武成侯,食万户。”
“承蒙青一公主不弃结为夫妻。”
“唯愿白头偕老,永不分离。”他听到了宫墙另一侧传来的声音,为他续上了后半句话,他微微出了口气,垂下了眉目双手合十。
“唯愿白头偕老,永不分离。”他最终没有跟着念出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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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皇帝伸出手,随手翻弄着礼部呈上来的几个封号,“宝珠,不好,昭云,也不行。”
他的目光落在了最末一张纸笺上,用指尖拈起来,看了看,掷在了一边。
“就这个吧。”
“珈善。”皇后念了念,露出了一个笑容,她如今三十多岁的年纪,正是颇有风韵的时候,这一笑更显得温柔婉转,秋波潋滟,她微微垂下头纤纤玉指拿着那纸笺,露出的一截雪白的脖颈显得很是温存和顺,“王殿为珈,君有善女,的确不错。”
然而一边侍立的宫女心中早就笑出了声,皇帝和皇后一唱一和,说的这珈善好像是什么好封号,无非就是说公主既无才学,也无容止,只剩下可以夸一句善良。
然而这善良还是假善。
这么穷尽侮辱之能的两个字居然是赐给当朝公主的封号。
这点文字游戏天下谁看不出来,这公主马上就要成为街头巷尾全天下的笑柄了吧。
不过说不定唯有那位青一公主自己看不出来呢,她暗暗地想,听闻那位青一公主进书房读书不过月余就惹得皇上龙颜大怒赶了出来,说不定连大字都不识几个,连这个珈字都读不出来呢。
然而一众宫人还是忍不住想等到册封之日看看笑话。
毕竟那公主再蠢笨,看到周围宫人都表情神态也能猜到一二了吧。
皇上定了封号,就抽身离开了,皇后拿起了纸笺来,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然后将纸笺递给了她,“含英,麻烦你去栖鸾阁走一趟了,将封号告与青一公主。”
宫人行了个礼,接过了纸笺,皇后拿起了一边精致的瓷盏来,继续点着茶,日光岁月静好地从窗纱之中投进来,映得一片温柔旖旎,似乎此事和她全无干系,她只是为养女定下了个好封号。
含英是去年里来坤宁宫伺候的,因为皇后从前身边的衔珠姑姑许给了吕太医,因为她侍奉过太后,本朝新立不过二十余年,正是休生养息之时,不好大兴选秀,所以就派了她过来伺候皇后。
含英姑姑是个乖觉的人,她知道皇后对这位养女的态度全是为了讨好皇上,若是皇上希望她能尽心抚养,她定然视如己出,但是皇上明显对这位公主厌恶至极,那么皇后也就只做些面子上过得去的事情,既不失了贤德之名,又能踩中皇上的心意。
这封号也正是如此。
“回四公主,皇上定下了封号来,”含英走了两刻钟,方走到栖鸾阁,这座偏殿实在是太偏僻,她看着门脸,虽然旧了,但是也算体面,这也正合那位皇后一直以来的中庸之道,阁内层层叠叠的梧桐,不像是给公主住的地方,倒像是给太妃静修养性的所在。
栖鸾阁里的人出来相迎,含英目光扫了下去,栖鸾阁的人手一贯不足,除却题红和拾翠这两个大宫女之外,只有一个叫银朱的小宫女和一个姓黄的老太监,简直比民间高门大户的小姐还不如,而这位青一公主,身量不高,生的眉目低垂而温顺,像只怯生生的兔子。
这位珈善公主和皇后娘娘所出的宝华公主可以说是云泥之别,含英不由得想,的确是个看了就让人生厌的可怜兮兮的小姑娘。
看到她这副瑟缩胆怯的样子,哪个男人不想给她几巴掌,含英想,听闻武成侯是个脾气暴躁阴晴不定的,说不定皇上让她嫁过去就是为了惹得武成侯不快,早日把她折磨死就可以对武成侯发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