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武艺如何?”皇上问道,“若是武能服众,就为他安排场比试, 军中人似乎最认这个。”
“皇上是担心宁南侯那边交代不过去吗?”高良臣说道。
“镇国公前几日还和朕提了。”皇上出了口气, “你也知道, 宁南侯的父亲有大功, 而且他自己武艺超人,少时还有先登之功。”
“这次春闱, 还点了他武状元。”皇上说,“总得给他们一个交代。”
高良臣微微出了口气, “杜毓文年纪小,又出身寒门, 殿下让他自己和宁南侯比试, 不是让宁南侯恨他吗。”他苦口婆心地说道, “陛下也该爱惜他些才是啊。”
皇帝微微思索了一会,笑了一声,“的x确,老师的意思是这个坏人还是最好朕来当。”
“恕老臣直言, ”高良臣离开了座位,郑重地跪了下来,“陛下想要收复燕云河西,看我们国力的恢复而言,尚是时候未到啊。”
“所以这是要成非常之功,自然需要非常之人。”他说,“能帮陛下成就此功的大才,万里难有,百年难遇啊。”
“若不爱惜,万一有什么毁伤就追悔莫及了。”高良臣恳切地说。
皇上微笑着赐他平身,保证自己会仔细考察此人,再思索怎么重用。
然而几月后,已然赋闲在家的高良臣听到了一个消息,虽然陛下要封杜毓文总领军务,但是又要办个什么演武大会。
“怎么又要办军中演武大会了。”高良臣忍不住说道,坐在对面的杜毓文一迭声地夸着老阁老送的茶真是香远益清,明显不想回答他这个问题。
“我是担心你。”高良臣说,他抬起眼睛看着这个少年,杜毓文已经不是他记忆中那个苍白的像个游魂一样的少年了,虽然因为年少生长的缘故,看着还有几分单薄,但是身体带着一种富有柔韧感的力量,像一把拉满了的弓。
利箭射出,即可见血封喉了。
“你若是输了,怎么服众,你若是赢了,他们会嫉妒你的。”高良臣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
杜毓文微微一哂,“演武也好,让我看看大家的深浅,到时候也好做事。”
“至于招人嫉妒吗,思前想后的,那就什么都做不成了。”少年认真而坚定地说,“常言道,能耐天磨真铁汉,不遭人嫉是庸才,不是这个道理吗?”
“好个不遭人嫉是庸才。”高良臣一击掌,“你还真是年轻气盛啊。”
不气盛还叫年轻人吗,高良臣想,也许自己庸人自扰得紧了,杜毓文自然有他一番人生际遇。
演武的日子自然飞驰而至,三军将士自然都翘首以待,急于见见这位年纪轻轻就一步登天的节度使的真容。
而少年在一片混合着好奇,挑剔,嫉妒的目光的包围中,平静而安然地走上了高台,顺理成章地坐在了主位之上,他的容貌清秀而精致,因此不笑的时候,带着几分不容置喙的严厉。
他没有说话,只是给一边的令官了一个眼色。
“今日里三军比武,整顿武备,以显军威,”令官开始宣读圣旨和规则,一共比试三项内容,骑,射和无限制的武斗,最后一项可以自行使用平日里最趁手的兵器,斗到一方认输,或者不能再战为止。
前两项所有的将官都要参加,最后一项想要升衔将官报名参加。
这是沿袭的老辈里的规矩,因此并无人有什么意见。
前两项的测试成果杜毓文还算满意,这些军士将官还算得上堪用,至少身体素质还在,若是像母亲口中前朝将官那样,跑几步都像是要了他们的老命的话,那他绝对要上表再请练兵一年了。
一个麻烦固然解决了,但是还有一个麻烦。
宁南侯薛萍不愿意见他。
杜毓文本来是想拜访他的,若是他能支持自己,那简直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省去了多少麻烦。
但是薛萍对他闭门谢客,只给他留了几个字。
“校场上见。”
杜毓文看了看那张字条,眨了眨眼睛,然后他信手将它揉成了一团,随意地扔到了一边。
他打开了一口匣子,将那把白色的柘弓拿在了手中,灯火在白色的细腻的木质上流转而过,这把弓依旧是那么美丽,他忍不住想,这是外公给母亲的唯一遗物,但是他小时候第一次拿出来玩的时候,母亲惊了一下,然后就由着自己了。
母亲对自己还真是溺爱啊,他想,若是有人动母亲给自己留下的唯一遗物。
他非得大为光火才是。
他开始熟练地为它上弦,这三个月来他将练到父亲去世前的武艺捡了个七七八八,明日里是射术的最后一日演武,唬住大多数军士应该不成问题,他想,将上好弦的弓拿在了手里,熟悉的分量和触感让他睡了个好觉。
而第一天的校场上,这把弓果然没有辜负他的信任。
少年平淡地拉弓,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看上去竟像是比在场的所有军士都身经百战似的,他的手很稳,在场的所有人都熟悉这个姿势,非常标准的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婴孩,自然也有了书上所说的弓开如满月,箭去似流星的效果。
三矢皆中红心。
军士们沉默了一下。
然后下一瞬间,涌起了山呼海啸一般的叫好声。
“好!”
“这是真好!”
“没想到啊,完全没想到。”
杜毓文径直走下了校场,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毫无芥蒂,熟稔无比地接受着军士们拍在他身上的手,甚至自然无比地回掌,就像他从来就是这军中的一员似的。
薛萍看着自己也三中红心的箭靶,心里蓦地涌起了一大团漆黑的愤懑来。
弄得自己仿佛一个笑话,他愤愤地想。
我这三发,他想,细看之下,还比那厮准些呢,这些军士们,都在趋炎附势些什么呢?
他甚至感觉这军营里的空气都灼热了起来,每呼吸一下,仿佛吸进的不是秋高气爽之下的凉风,而是心火熊熊的火焰。
于是在第二天的演武场上。
薛萍紧紧地攥着手中的枪杆,居高临下地看着被他打落马下的将官,对方落马,自然也知道自己完败了,并没有纠缠的意思,他看着那人露出了一个讨好的笑容,然后双手合十低下了头。
这是一个认输的姿势,场边的校官准备举旗示意。
薛萍突然觉得这个笑容很扎眼,这的确是个讨好与谄媚的笑意,不过他素日里也并非什么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卫道士,但是他现在觉得,在阳光和尘土下,这个笑容太恶心了,就像是突然踩到了一条鼻涕虫一样。
对,没错,这个将官,正是昨天带头为杜毓文喝彩的那几个将官之一。
原来是想升衔啊。
怪不得,怪不得。
校官的旗子举到了半空,突生的变故惊到了所有人,因为薛萍手中的长枪,电光火石间贯穿了那人认输而露出的背心,那个将官重重的倒在了地上,溅起一片黄沙。
而殷红滚烫的血,渗进了校场里。
这是这里今天,第一次见血。
虽说比武前,大家都签了生死状,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但是军中,将来都是要一起上战场的,这是过命的交情,更何况对方已经认输了。
这变故让三军一片死寂。
但是从规则上来说,薛萍并没有什么问题,校官还未举旗,代表着比武还没结束。
青年驾着高头大马,耀武扬威地绕场一周,带着血的枪尖从每个将官的眼前淋漓而过,“还有谁,来挑战本侯。”他勒住了马,振声喊道。
杜毓文站了起来。
在全场一片的鸦雀无声中站了起来。
所有的目光都灼热地投到了他的身上。
他拿过了一边侍卫的铁枪,在手里掂了掂。
然后面无表情的,平静的走下了高台。
薛萍的路数,他早就看穿了,若是在寻常,他倒是不会去招惹他,但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薛萍显得非常急躁,他嗅到了一线可乘之机。
事实证明,他的观察一如既往的正确。
几合之后,薛萍因为心态失衡而露出的破绽就被他抓住了。
如今落在黄沙中的人换成了薛萍。
薛萍仰起脸,一双带着血丝的眼睛瞪着杜毓文,而周围的军士在近乎窒息的紧张死寂中缓了过来,开始齐声大喊,“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让他偿命!”
“对,让他偿命!”
声音之大,连校场上的石子都被震了起来。
杜毓文的枪尖放在了薛萍的咽喉前。
军医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大致是说方才薛萍大概是心念动摇,那将官捡回了一条性命。
薛萍瞬间激起了一阵不知是不快还是庆幸的耳鸣,在这哄响之中,他莫名听到了杜毓文近乎于耳语的声音。
“你也看到了,你这辈子,最好还是不要想做将军了。”杜毓文轻声说,然后转过了头,示意校官举旗。
枪被拿开了。
少年牵着马,从容地走出了校场。
这次演武的事情,杜毓文似乎没有透露给任何人,街头巷尾也没有此事的传闻,皇上似乎也不知道自己因为冲动杀人的事情。
薛萍自己写了请辞军职的辞呈,镇国公甚至很是意外,按照他的想法,就算当不上三军主帅,能立些功自然也是好的。
只有薛萍自己知道,他在那支军队,是混不下去了的,而杜毓文尚且给他留了一线,没让他在这天下都混不下x去。
每每想到这里,他发现他居然更憎恶了那人几分,他的这份宽宏大量,甚至也让自己感到恶心,薛萍很难承认自己不如别人,因为他也算得上个难得的天才了。
而如今居然输了,还是输在他最引以为豪的武艺之上,他每每想起那次比试,就更气闷几分,那日里的杜毓文未必比自己更强。
他只是比自己更平静,更冷静而已。
当然了,大家都支持他,他有什么好崩溃的,他的心态自然要比自己好了。
而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薛萍想,当年那件事估计也没有任何人记得了。
他还想证明,证明自己比杜毓文强。
第76章
等赢了之后, 你打算去做什么?
杜毓文一直在逃避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