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毓文笑着点了点头,“即然能被皇上一眼看上,看来也不是什么奇技淫巧了,定然不凡。”
“你们来我府上这一年有余的时间,我不是病着,就是忙这平川城的事,如今也算是得了点闲,也该好好犒劳你们一番才对。”杜毓文笑着说,他心里却一瞬转过了好几个心思,他虽然并非出身于累世冠缨之族,但是也知道所谓的和主人同姓的家生子在主家的地位。
因为擅长玩乐帮闲被皇上带走伴驾?又赐给了自己?其中若没有什么隐情,杜毓文这两世沉浮算是白活了。
他当然还记得,他刚刚回府的时候,简东山就来探望自己,而皇上又说,自己有此一劫是因为简东山的构陷,不管谁说的是真话,总而言之,简东山这个人有想法。
而且很有想法。
他出身于九江富户简家,科举入仕,皇上赐婚,年纪轻轻就入了阁,有些想法也是正常的。
之前他来联络自己,那时候的自己还不能有想法,也不好直接轻信于人,所以让他碰了个软钉子。
而现在,杜毓文想,他也有想法了。
如果他在这里遇到的十八岁的自己,他想对他说,往前走,不要回头,更不要逃跑,因为该害怕的不应该是你,该退出或者死去的也不该是你。
他遥遥地看着做法事的白幡悬在白塔寺的周围,好像是雪,但不会融化,所以更像是一道就算愈合了也会异常光滑反着光的伤疤,这就是杨师古给这座城市留下的伤疤。
而他又看向了李青一,少女的脸上露出了少见的轻快的放松的笑颜,然而他还记得她流的那些眼泪。
他不该轻而易举地把世界留给不配的人,他抬起手来捂住嘴,竭力的压下了几声咳嗽,他也许没法长命百岁,但是他要看着这些人进入坟墓再死。
所以自己应该给简东山写封信了,杜毓文想,杨文秀前几日有意无意地提起了这位简大人的生辰在七月十五日,只是下个月的事了,自己为他拜个寿总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杨师古是现在的当朝首辅的门生,简东山大概很想要一份关于杨师古的弹劾,这样他就有机会撬动他这位老领导的根基了。
简东山是个有想法的人,这应该是他的想法中的很大一部分。
杜毓文静静地暗中端详着简明的神色,发现这位年轻的侍从一直忍不住去看那些坟茔和白幡,似乎也对这位杨师古大人颇有微词。
他收回了目光,心中对自己的计划确定了七八分。
他得走下去,杜毓文对自己说,感觉休息的恢复了几分精神,便试着起身,他看向了李青一的背影,看到少女正兴致勃勃地站在露台的边缘,四处观察打量着,让他突然恍惚了一下。
如果是十八岁的自己的话,在这种时候不会坐在古松之下半死不活的,他想,而是会站在这个少女的身边,和她一起极目远眺,指点江山。
那定然会是一段美好的,难以忘怀的回忆。
为什么遇到她的不是十八岁的自己呢?杜毓文忍不住想,然而他的心里一瞬间闪过了另一个念头,如果十八岁的他真的在这里,要和李青一一起走。
他会甘心吗?
他理当心甘情愿的,杜毓文想,因为他现在能做到的,无非是带着那些该死的人去死,但是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能力陪着该活的人好好活。
而对方又不是阿史那英,他没法冠冕堂皇的以这样的婚事对李青一不好为理由拒绝。
他愣了一下,然后垂下了眼睛。
没关系的,杜毓文想,只要她继续长大,继续见识更大的世界,她自然遇找到最合适她的青年才俊的,一个健康的,生机勃勃的,爱她的人,而那时候自己也差不多会死了。
这是对于他们两个来说,最合适的好结局。
他们还不曾有过夫妻之实,杜毓文想,因为如果自己好不起来的话,她根本就不应该做自己的妻子。
若是说重生之时他还有些希望,觉得毕竟不比上一世受得伤多,总有痊愈的可能,而现在他只觉得这份希望越发的渺茫了。
“先生?”
杜毓文怔了一下,意识到李青一在叫他,他眨了x眨眼睛,视线重新聚焦之下,看到了那个少女放大到担心的面孔。
“有哪里不舒服吗?”她问道。
杜毓文摇了摇头。
“没有。”他轻轻地笑了笑,“只是在想平川城和杨师古的事。”
他没有完全撒谎,李青一明显被说服了。
“平川城真的很好,”她转过身去,“这么看感觉更美了。”
“这世界的好地方很多。”杜毓文笑了笑,“而且各有各的好处。”
“那以后会去看吗?”李青一问道。
杜毓文不敢去看少女的笑颜,他微微地出了口气,“怎么不会呢?”他说道,“只要你想,就一定可以去看。”
他没有给李青一画饼,他想,李青一一定会成为一个坚强而自由的人,若是世道能够清平,自然是她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了。
而且她也没有说,是要和自己一起去啊。
“那润州怎么样?”李青一兴致勃勃地说了下去,“那里比起平川城如何?”
润州不是什么诗词歌赋钟爱的名胜,也没有多少写进话本的传奇故事,李青一之所以会率先提起它,大概只有一个原因。
那是他的家乡。
“润州也不错。”杜毓文笑了笑,“只是比那里好的地方太多了,一般游人就不会刻意去润州了,大都是路过看一眼就好了。”
第55章
“简明你是被武成侯给撵出来了吗?”简东山笑了起来, 他听闻简明回来,亲自来了大门相迎, 青年亲昵地揽着年轻侍卫的肩膀,“好久没回家了,好好休息休息。”
“武成侯让我来给您做寿。”简明也笑了笑,笑得憨厚而内敛。
“我年纪轻轻的,做什么寿。”简东山抬起手在他的后脑抽了一下,“虽然比不得你,但是也不老吧。”
“武成侯给我什么礼物了?”简东山笑道,显而易见的心情不错,“还有在他那边过得怎么样,和我讲讲。”
“咱家也给简大人的三十三岁寿辰准备了贺礼, 不知道简大人要不要一并看看?”简东山听到了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他回过了头, 看到暗巷中停了辆车, 一只白皙如玉的手从里面伸了出来,一边的仆从马上托住了这只手, 杨文秀徐徐从车上走了下来,车帘动的时候, 带起了一股凉风,简东山见状迎了上来, “杨公公回京, 也是给我做寿的?”
“这可坏了。”简东山一击掌, “现在距离我过生日也就只剩下了半个月了,张罗寿宴还真是来不及了。”
“是给大人过寿的。”杨大人笑着说,“当然也是回来和皇上汇报的。”
“这次去北地,皇上给了武成侯和咱家两件事, 一个是看看为什么又有了乱民甚至战事,一个就是追查文通太子后人的下落。”杨文秀笑着看着简东山,简东山浅褐色的瞳孔收缩了一下,看来有了什么感兴趣的事情。
“看来杨大人是有了进展了。”简东山笑道,“此番回来和皇上报功,也让皇上舒心舒心?”
“最近皇上不舒心吗?”杨文秀笑道。
“皇上心怀天下,当然也忧心天下。”简东山含混不清地说,“即然杨公公来了,喝杯茶再走吧。”
杨文秀笑了笑,“我也只能喝杯茶了,”他微笑着说,“我今日里已经见过皇上了,他叫我尽快回北地去,也好帮着些武成侯。”
“我只是来送寿礼的。”他笑道,“本来还以为是因为我带回来了杨师古做的好事害得皇上龙体不宁呢,原来今日里皇上就不太安泰啊。”
简东山眨了眨眼睛。
“杨师古?”他微微偏了偏头,“杨大人不是劳苦功高,很得圣心吗?”
“前些日子还被皇上派到两江道去了。”简东山说道。
“那也可能是我还没有找到文通太子的下落的缘故。”杨文秀露出了一个狐狸一样的笑,以手附额,“所以我可不敢再半分耽搁了,赶紧回去上工,至少态度要有不是吗?”
“我都有点羡慕简侍卫了。”杨文秀笑道,“陛下对简侍卫很满意,武成侯似乎也厚赏了简侍卫呢。”
简东山笑了笑,“那我就不耽搁您了。”
两人进到前厅里,落了座。
简东山让简明接过了杨文秀仆人拿来的礼盒,两人就这么明着验看了。
杨文秀送的是一盒珍珠,这珍珠颇有名堂,对着光能晕出七彩的幻霓来,据说唯有北地沙漠湖中的蚌才能产出这种明珠,和东方江湖与海中的相比,别有一番韵味,还并着一对白璧,只有天宫山脚下的矿脉里能有这种细腻如脂膏的玉石。
“这可真是太重了。”简东山连忙客套道。
“简大人身居高位,寿礼自然是马虎不得道。”杨文秀说道,“更何况平川城物产丰富,在那边这都是不值什么钱财的。”
两人聊了一会,杨文秀说今日怎么也要出城走到最近的驿馆才行,就告了辞,简东山垂下了眼睛,看着这珍珠,拈了一颗起来,漫不经心地看着。
“简明,”他轻声说,“那杨师古干了什么破事啊?”
“据说两年前,他那场所谓的大捷,其实是把城外的胡人百姓骗进城内互市,然后用他们的人头杀良冒功的。”简明低声答道。
简东山笑了一下,这样啊,他在心里想着,那皇上的确会生气了。
不过皇上当然不是为了死难的无辜平民生气,而是为杨师古做事如此不漂亮生气。
也许杜毓文和杨文秀也发现了,杨师古被派到平川城治理北地,最大的任务就是把北地的军队从为了收复失地的规模缩减下来,皇上不想用闲饭养活闲人,如果能成功缩编,定然能剩下一大笔银钱。
杨师古当然做的很好,不如说做的太好了,他对老兵的残忍无情自古少有,几乎恨不得让他们欠军中一笔钱再走,更不要说安家费了,而且削减的几乎可以说是大刀阔斧,以至于朝中出了不少这样如果敌军再犯,我们能不能守住武成侯好容易得来的战果的声音。
杨师古于是策划了这次大捷,来堵这些人的嘴。
当时是很成功的,但是现在眼看着要压不住了,皇上当然会不高兴了。
简东山几乎忍不住笑了起来,皇上当然不会有耐心替下属擦屁股的,如果杨师古两江的差事,也不那么完美的话。
那肯定够他受的,简东山想,至于怎么不完美,当然需要自己略微做一点事了。
只是略微一点而已,简东山对自己说,他一边笑着一边拆着杜毓文给他的寿礼。
杜毓文的礼物,是一把刀,当然是北地的风格,简东山知道他们的刀也算是某种特产名品,漂亮的雪花槟铁,牦牛皮的刀鞘,上面还缀了不少珠玉,很漂亮很适合摆放的一把刀。
这算是给我递刀的意思吗,简东山笑着想,也许吧,总而言之,这位武成侯现在愿意来联络自己了,看来是想和自己做朋友了。
“文通太子后人还没有找到,的确会让皇上的心情雪上加霜了。”简明说道。
“很难找到吧。”简东山出了口气,出神地看着那把刀,“更何况在那种地方找。”
“我若是文通太子后人的话,肯定不会去胡人那里,所以这肯定是假消息。”简东山说道。
也许可以顺便让皇帝疼一疼,简东山想,如果自己能把杨师古这件事闹得足够大,不止可以牵连那位首辅大人,还能逼皇上给那些老兵发些补偿。
杜毓文肯定喜欢这个,他想,之后和他搞好关系就容易多了。
他还是很需要杜毓文这个朋友的,简东山将刀收回了刀鞘,“说起来杜大人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六月六日。”简明答道。
“这不是过了吗?”简东山惊叫了一声,“他摆寿这不是把我给漏了吗?”
“杜大人今年生日没有摆寿。”简明回答道,“一个是杜大人当时病着,再一个是杜大人近年来多病,所以先生也说过寿不吉利,就不要提的最好。”
“那真是可惜。”简东山咕哝道,“我从小就最喜欢过寿。”
“主要是爱吃那口面。”简东山补充道。
简明点了点头。
“他身体还是不好吗?”简东山询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