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却想着把平息一场普通的劫掠汇报成大捷。”杜毓文轻声说,“没有足够的胡人人头怎么办?”
“那就去找一些吧。”他说的很隐晦,但是李青一也能朦胧地明白一些,这个将领选择了杀良冒功,把已经安顿下来的胡人的聚落屠杀了。
然后惹了一场大乱子出来,刚刚归附的几部降而复叛,那人本来觉得是自己大显身手的好机会,结果没想到反而只能把防线收缩回这座主城附近了,这也是为什么皇上又启用了杜毓文的一部分原因。
他多少还有些威望,对这里的士兵也好,当地人也好还有点信誉可以用,没有比他更适合的人选了。
看来这个老板,就是那场卑劣丑陋的乱子中的幸存者了,李青一忍不住抬起了头,看向了他的脸,他明明身材高大魁梧,但是一提起那件事,眼角却已经通红了。
他大概失去了很多。
“算了,不说那些不高兴的了。”他狠狠地擦了一把眼睛,“我们又聚在一起了,而且杜大人也回来了,以后都是好日子了。”他给自己倒了一大碗酒,端了起来x,“我们今天就好好喝一顿,庆祝大家都活下来了。”
“也祝大家将来都红红火火,蒸蒸日上嗷。”他自顾自地抬起了酒碗,将一大碗酒全都灌了下去。
阿史那英也接了酒碗,高高地举了起来,他喝下了酒,然后熟练地将碗底翻给了老板看,“我们肯定都会过上好日子的。”他说道,老板露出了一个笑容,“肯定会。”他给阿史那英又复满上了酒。
两人碰了碰酒碗,阿史那英又喝干了。
“杜大人既然回了这里,那就没什么好怕的了。”李青一听着老板和熟客们的交谈,她突然间发现这是她第一次认识到杜毓文这个名字在其他人心中意味着什么。
他不止救过自己一个人,他还救了很多人。
她突然想起那个青年说过,他感谢自己,因为他没想过在那种田地下,还能帮到别人。
所以杜毓文是个很好理解的人,他只要能救到别人,就感觉自己的人生是值得的,有意义的,所以她父亲恨他。
宁王,李青一又想起了这个尘封的名字,为先帝打下了半壁江山的大将军王,他们都说,他是个很好的人,让人如沐春风一样的人。
为什么他们都死了,然而最坏的那个人却活的好好的呢?
第44章
“感觉好些了么?”杨文秀将手从杜毓文的额头上拿了下来, 他自顾自地坐在了一边,将空了的药盒放在了一边, 杜毓文微微张开了眼睛,他虚着眼睛看着敞开口放在一边的药盒,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
“下次不舒服,记得问我要药。”杨文秀淡淡地说,他秀美无比的眉目隐藏在黑暗中,公事公办的冷漠中似乎还有一点物伤其类的悲哀。
杜毓文真的想知道这玩意的配方,可是杨文秀谨慎的很,每次都会到了他神智不清的时候,亲手完全给他喂下去, 他完全没办法藏下一丸来找人去验看配方。
这位公公果然办事缜密细致, 滴水不漏, 他想, 怪不得皇上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他。
杨文秀虽然有意和自己合作,但是他绝不会轻易在这方面帮忙的。
他将眼睛又闭上了, 他刚刚醒转过来,浑身上下都没什么力气, 旧伤还在隐痛,他朦朦胧胧地听到了杨文秀的声音。
“不叫殿下回来么?”杨文秀问道。
“难得她玩的开心。”杜毓文轻声答道。
“以后也不要告诉她。”他轻声说, 他觉得杨文秀会乐意帮这个小忙的, “我有时候想, 若是我死的时候,她在别处,有别人陪着,做着些不愿意早点回来的事。”
“那真是幸事一桩。”他低声说道。
杨文秀愣了一下,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也许杜毓文并不需要他的回答。
“也许吧。”杨文秀应声道,他没有亲人,也没有恋人,他从未想过自己需要如此爱什么人,他想得最多的就是如何死的时候体面点,以及这辈子过得体面点。
他垂下了眼睛,看向了躺在床上的青年,杜毓文虽说自打离了京城一直好吃好喝的养着,但是不知道是公务繁忙还是底子太差,依旧是瘦的单薄如纸,也许死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遥远的事,甚至可以说和他如影随形。
“你也不应该平日里想太多这些不好的事。”杨文秀开口劝慰道,“我听人说,病人更要心情旷达些才能早些痊愈。”
杜毓文笑了笑,他没有继续说什么,他很清楚,他不可能痊愈了,有时候他养病养着会生出些虚妄的希望来,说不定有一天能恢复如初,然而马上接下来的事就会把他打回原形。
他要是活着,只能学会和这具残破的躯壳和谐共处,他若是无法忍受它了,那就只能去死。
他现在还不能死,因为有人还需要他,杜毓文想,于是他只是闭着眼睛,缓慢的呼吸着,试图让周身的痛楚平复下来,回归那脆弱的平衡。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睡着了,还是昏过去了,等到再睁眼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他半梦半醒间撑着身子想坐起来,突然间感到了一股沉甸甸的重量。
他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发现昨晚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李青一正紧紧地抱着他,少女将发丝乌黑的脑袋放在他的胸口,四肢缠在他的身上,似乎被他动了一下惊扰了,然而并没有醒过来,只是微微地蹙了蹙眉。
然后抱得更紧了。
他们从前大多数时候都在分床,就算同床,李青一也总是很小心缩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几乎不和他有任何身体接触,甚至不想让他感受到自己的存在,除却做噩梦的时候,从未如此主动抱过他。
少女蹭了蹭他的胸口,似乎对这份暖意很满意,昨天晚上是倒春寒了么,杜毓文忍不住想,他们火盆添的不及时么?
他倒是不敢动了,他很少看到李青一睡的这么好过,她似乎昨天玩的很开心,脸上还带着一丝心满意足的笑意,睡的很安稳,呼吸清清浅浅的,透过衣料带来一阵温暖和潮湿。
他略微动了一下,重新躺了回去,李青一还是没有醒,杜毓文看向了外面,天色的确还早,大概是因为他昨晚睡得早,所以就醒的早了些。
他静静地想着些眼下的情况,然而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睡了过去。
当他再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他连忙起身,一转眼看到李青一向里躺着,肩膀不正常地紧张着,一副欲盖弥彰的样子。
他突然感觉很想笑。
但是他决定忍住。
李青一轻哼了一声,转了过来,拽住了他的衣角,“我昨天找到阿史那英了。”她说道,“幸好他还没有事。”
杜毓文愣了一下。
他突然意识到李青一脸上的笑意的来源了。
不是因为昨天玩的很尽兴。
而是,因为她觉得自己救了阿史那英的性命。
所以她睡的很安稳,很心满意足。
“那挺好的。”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你和他说了喇嘛庙的事情?”
“他看上去是懂了。”李青一小声地说,松开了捏着他衣角的手,“他说他会小心照顾自己的。”
“你的部下找到他了么?”李青一问道。
“没有。”杜毓文笑了笑,“这样倒是省了些功夫了。”
“我相信他会没事的。”杜毓文笑道,他微微地垂下了眼睛,每次吃了药的第二天早上,总感觉身体格外轻快一点,他试了试,起了身。
“那你昨天玩什么了没?”他随口询问道。
“也没什么,就是吃了些好吃的。”李青一在床上坐了起来,“对了,”她开心地说,“那个驿站老板还夸你了,说你来了,大家都觉得有盼头了,他们说了好些你的故事,说你很厉害,和我们凡人不一样。”
杜毓文轻轻地笑了一下,“那真是太信任我了,太夸奖我了。”
“说起来,”李青一朦朦胧胧宛若梦呓的声音从他的背后传来,“我有时候会想,如果能早几年认识先生就好了。”
“不,”她心里想,如果能和他青梅竹马就好了,她真的很想知道他从前的样子,不想错过他人生中的每一件事。
大概是因为早上刚起,大脑还处于一片浑噩之中的缘故,她没发现自己说了出来。
当她发现的时候,脸忍不住烧了起来,杜毓文的背影停在离床一步之遥的地方,一动不动地愣住了。
她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李青一忍不住想,她呜咽了一声,抓起被子来捂在了脸上,“先生,”她小声说,声音细若蚊蝇,“我就是,乱说的。”
杜毓文抖了一下,回过了神,他当然听清了李青一刚刚说了什么。
他此生从来没想过一个人会能如此喜欢他,如此炽烈而纯净的喜欢,是他从不敢肖想的无价之宝。
可是,他微微地叹了口气,他却没有把最好的自己献给她,哪怕一时一刻也没有。
他忍不住感到了某种深深的歉疚,他竭力回忆着从前可否听过李青一的事,可能就算有人无聊提起,他也会以不得妄议宫中秘事的原因阻止吧。
如果他没有遭遇这场劫难,杜毓文忍不住想,那么李青一的下场会是什么。
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死在宫中的某个漫漫长夜之中,然后被轻车熟路地处理掉,也许会得到一个封号,也许都懒得记载这件事,或者被皇上嫁给任何一个有需要的人,并不在意对方人才人品,她唯有听天由命,自求多福。
她不识字,也不知道怎么和人相处,她常年觉得任何人都比自x己更优秀也更重要,那些精明的欺软怕硬的人会很快如同猛兽见了血腥一样,很快把她撕吃殆尽,杜毓文不禁感到了一阵恐惧,他不想再想下去了,那些是不可能发生的,他对自己说,绝对不可能。
他情不自禁地转过身,将少女紧紧地抱在了怀里,他将头放在了她的肩后,希望她不会察觉他掉下来的眼泪,他这辈子很少流泪,唯有父母去世的时候,木木的僵坐之后摸到满脸的水渍。
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我也想早点见到你么,这虽然是真心话,但是又不太合时宜。
他感觉自己又落了两滴泪下来,他竭力想忍住,最终还是用手擦了擦。
李青一不知道该怎么做,她小心翼翼地抱着这个青年,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搂着对方的时候吓了一跳,幸好他好像没察觉,而如今却又有了光明正大的抱着他的机会。
她发现自己很喜欢抱着杜毓文,大概是因病的缘故,青年的体温时不时就有些偏高,很是暖和,她此生也从未抱过任何人,被任何人抱过,所以她格外留恋这份温度。
她也将头埋进对方的颈窝里去,他还在这里,真的太好了,李青一忍不住想,无论是对这里的人来说,还是对她来说,都太好了。
第45章
杜毓文的心里动了一下, 说实话他曾阴暗地想象过,如果自己死了之后国家遇到了困难, 大家会不会对他的死感到追悔莫及,想到这些,他似乎从中获得了某些隐秘的快感,似乎自己隐隐地出了一口恶气一样。
然而他突然觉得这么想的自己很蠢。
因为皇上是不会追悔莫及的,皇上只会恨自己没能帮他把事情做的漂漂亮亮全无隐患,而真正受苦的只有他在乎的人们。
他有时候觉得这些病苦的确多少扭曲了几分他原本的性子,对身体的失控让他急剧地丧失安全感和掌控感,也让他变得更敏感了起来。
而他必须,也只能和现在的自己和解。
因为他还不能死,也不想死, 他轻轻地摸着李青一的头发, 李青一不像那些名流贵妇被香料腌入了味, 她身上只有一股淡淡的宛如空山新雨的气息。
“既然阿史那英找到了, 我也少了些功夫,不知道他会不会来见我。”杜毓文整顿了一下情绪, 笑着说道,“我先出去了。”
李青一念念不舍地松开了手臂, 看着青年离开的背影,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 她感觉杜毓文自打离开京城之后身子多少好了些。
或者说, 他依旧还想为这个世道和国家做些事, 若是能做到,对他的精神和身体都有好处。
李青一决定努力回想一下,上一世还有什么大事发生了,除却阿史那英会遇刺身亡英年早逝之外, 她记得当时还有人附和了两句,说是在结盟大会的典礼上,阿史那英身死了,绿部指责说是汉人杀了他们的可汗,而我们却觉得是绿部自导自演的,于是演发出了一场混战,边隙再开。
好像直到她重生,都没有再安定下来。
所以阿史那英不能死,至少不能被他的好叔叔这么杀死。
李青一摸着下巴,她想了好一会,才想起庄妃似乎也会在这两年遂了皇后的心愿薨逝,她突然感到了一阵难过,李守一是极其依恋她母亲的,这个妹妹帮了自己大忙,她实在不忍心看她小小年纪就承受丧母之痛。
正巧杨公公说,她若是有想写的家信,可以和他的奏折一并送回去。
她决定给李守一写一封。
如果不是皇后的阴谋,那么多留心一下庄妃的身体也是好事,李青一想,庄妃今年才三十,到底是年轻,说不定还能挺得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