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父亲在润州做县令,他就是在这样烟水朦胧的雨声中出生的,窗外白雨跳珠,打得满池荷花香气逸散了出来。
经过了两年改朝换代的战乱,天下重新开始休养生息,一切都是宁静的安详的欣欣向荣的新朝气象。
可惜他七岁的时候,这种安然的静谧的日子,就被打破了。
他母亲死了,因为看到有人落水,所以忍不住下去救助,但是被落水者按下了水底,他站在岸边,记得她最喜欢拉着他的手,指着翠色的水面说远怕鬼,近怕x水。
但是她自己似乎是不记得了。
而或者说,善泳者从来死于水。
那个人最终获救了,他不承认是自己把救命恩人按了下去,所以他开始胡乱攀扯,说水下有水鬼,水鬼只找女人做替身,如果是个男人来救他,就不会有人死了。
说到最后仿佛连他自己也深信不疑了,好像杜毓文的母亲已经变成了那条河的水鬼一样,开口闭口就是自己被晦气女鬼缠上了,从此疯疯癫癫的也没办法去追究他了。
后来他十六岁的时候,润州大疫,他父亲去查看情况后回来的只有一副棺木。
他那时候刚刚考中了举人,但是父亲永远都不可能知道了,他穿着红衣站在门口等待着父亲的归来,然后被白色的纸钱飘在了头顶上,他取下来,透过其中的方孔看向了招魂幡上写的名字。
杜芸。
是他父亲的名字,后面还跟着官位,没有任何质疑的可能。
他那一瞬间呆住了,有人似乎对他说着节哀顺变,也有人试图拍拍他的肩膀来安慰他,但是他只是浑浑噩噩地迎着队伍走了过去,自顾自地将外衣扯了下来,然后麻木的在一片素白之中继续往前走,似乎这样就可以把死亡和别离扔在身后一样。
他只知道一件事,他从此在这个世界上孤身一人了。
他最春风得意的时候,总想着若是他们还活着,看到他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应该会很开心吧,而他现在想,他们不在了也好,他实在不想让他们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
他有时候会想,他们全家的性命,都花在了值得的事情上么?
如果让他们再选择一次,还会这样选么?
他抬起手,摸到了一条放在额头上的手巾,已经被他的体温蒸干了,他将它拿了下来,放在了一边,然后将头埋进了枕头里,他再一次意识到了一件事,虽然说有了一次新的生命,但是他这副身子,依旧远远算不得中用。
他突然听见身边的少女发出了一个含混不清的鼻音,莫非自己一番动静把她吵醒了,他看向李青一,少女只是翻了个身,然后紧紧地抱住了他。
少女无意识地贴在他的身侧,紧紧地不留一丝缝隙,他伸出手来安抚性地拍了拍少女的后背,少女的眉尖蹙了蹙,拧在了一起。
是做噩梦了么,他想,想要叫醒她。
然而少女只是紧紧地抓着他的衣服,一滴泪水从她的鼻尖滚了下来,消失在了被褥之中。
“不要死。”她轻声呢喃道,“求求你,不要死。”
是说她的母亲么,杜毓文想,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慢慢地拍着她的后背,“没事了,青一,没事的。”
“不会死的。”他轻声说。
“本宫命令你不要死。”李青一低声喃喃道,杜毓文的手停在了少女的脊背上。
“本宫不许你死。”
她难道,说的是我么?杜毓文想。
他僵了一会,少女依旧在细声啜泣着,他最终轻轻地将少女抱在了怀里,他时常听侯爵夫人们议论,世界上最快活的事情莫过于死了丈夫,到时候自己就是老太君,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以快快活活儿女绕膝地安度余生了。
说实话他的封赏并不算少,如果他死了,当朝天子也没有闲心继续为难李青一,更何况她总有个公主的名分,为了天家的脸面也不会对她如何。
就算他还是活不了多长时间,趁着活着的时候将那些危险尽数翦除,也能让她富贵平安到老。
她不应该如此害怕自己死的。
然而他垂下眼睛看着少女乌黑的发顶,她哭得发抖,缩成一团,像一只不安的小兔子,心里动了动。
毕竟利害之上,从来还有情理,他想。
“不会死的。”他轻声许诺道,“一定不会死的。”
“我发誓。”他低声说,“在他们还活着的时候,我是不会死的。”
少女闻言抖了抖,似乎得到了安慰一样,停下了眼泪,他将她搂在了怀里,合上了眼睛,“睡吧,”他用气声说,“明天早上,雨就停了。”
“雨停了,太阳就出来了。”他慢慢地说,“太阳出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说的自己都仿佛要相信了一样,放任自己也沉进了深沉的黑色的夜的海底,睡熟了。
等到明天起来,照常把药吃了,多出去走动走动,太医说他的病只能靠养着,但是慢慢调理说不定身子会渐渐好起来,毕竟他年纪还轻。
他就姑且这么信了。
他得活下去。
第二天早上的时候,雨的确停了下来,他坐了起来,感觉身上轻松了不少,雨洗过的树木格外的绿,而炎热还没有侵袭上来,正是最好的时间。
李青一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坐了起来,然后她不确定地又揉了揉。
她的眼睛肿起来了,好像痛哭过一场似的,她忍不住想起了昨晚的梦,是梦见他死去的那天的缘故么。
她怔了怔,望向了窗外,好像有人和她在梦中保证过,早上起来,雨就会停,太阳就会出来,一切都会变好的。
而如今太阳的确出来了,将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浅金色,她推开了被子坐了起来。
“今日里殿下有什么事么?”杜毓文问道,少女飞快地从床上滑了下来,将鞋子穿上了。
“本宫要去对付先生的那把弓,”她抬起头,认真地说,“至少得想办法拉开它。”
“现在拉不开也不要紧。”青年闻言微微地笑了笑,“殿下到院子里来吧。”
“不要急着拉弓用剑。”青年轻声说,“先蹲马步好了。”
“殿下可曾听过,一力降百会。”他笑着说,“所以如果殿下想要习武,就要从练力气开始。”
李青一点了点头,认认真真地按照他说的蹲了下去,刚刚保持住姿势,她就感觉自己忍不住发抖了。
“坚持一盏茶能做到么?”杜毓文问道,目光落在了日影上,“正好臣去看看早饭。”
少女站的很是艰难,感觉自己的脚尖要把所有的力气都抽走了,然而她还是点了点头。
“可以。”李青一一板一眼地说,“你去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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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好了,到时间了。”青年的声音刚刚从后面传来,少女就迫不及待地站直了身体,然而好像用力过度的缘故,竟不受控制地要一下子坐在地上。
杜毓文连忙赶上去想扶,结果他明显是高估了自己,两个人一起摔在了石板上,李青一撑住了石板坐稳了,连忙去扶他,青年重重的出了口气,低下了头,然后笑了出来。
“这还真是算被围点打援了。”杜毓文笑着说,伸出手来拍着衣服上的灰尘,“果然添油玩不好就是送人头。”
李青一站了起来,伸出手来拽他,“添油是什么意思呀?”少女问道。
“就是先放一小部分人在那里给人家打,然后慢慢地往里续增援,直到对方发现走不掉了为止。”杜毓文解释道,慢慢地站了起来,拂了拂衣服。
“据说从前宁王最喜欢这么做。”杜毓文漫不经心地随口说,李青一微微偏了偏头,“那先生呢?”
“到我手上的时候,兵力就挺富裕的了。”他抬起眼睛看了看天空,“所以不太用了。”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谈过兵了啊,杜毓文想,竟然陌生的就像是别人的事了一般。
“经常听宫里人说宁王,”李青一跳了跳,活动了一番腿脚,“都说天妒英才,竟不到二十五岁就去世了。”
“然后宁王妃就失踪了。”李青一想了想,“说是随宁王投水了。”
“他的母妃和胞弟也一并不见了。”少女说,思索着从前听到的闲言碎语。
“他还有一个胞弟么?”杜毓文笑了笑,问道。
“嗯,”李青一说,点了点头,“比他小二十岁。”
“如果活着的话,大概有我这么大了是么?”杜毓文轻声说。
算算年纪好像真的如此,李青一睁大了眼睛看着青年的侧脸,然后他忍不住笑了,抬起手来拍了拍她的肩膀,“怎么了?”他弯起了眼睛,明知故问道。
“先生不可能是了。”李青一认真地说。
“为什么?”杜毓文笑着问,“皇上可是完全怀疑过呢?”
“因为如果先生是的话,肯定不会同意娶我的。”李青一回答道,“这样的话,先生就是我的叔叔了,我这辈子就完了。”
“为什么这么信任我啊。”杜毓文忍不住笑了一声,“毕竟殿下也知道我的事,为什么不是我故意结识殿下呢?”
李青一抬起了头,一双黑色的眼睛静静地倒映着他的影子,没有一丝一毫的杂质。
我从来没怀疑过你,而你也真的死在了我的面前,从开始到最后都没有伤害过我,李青一在心里想,她的确从第一次说话开始,x就从来没有怀疑过杜毓文对她有什么所图。
而上一世,他也的确只是把自己当成在人间最后能做的一件事能救的一个人了吧。
李青一垂下了眼睛。
杜毓文别开了脸,“我乱说的,我真的是乱说的。”他举起了一只手,表示自己说的句句属实,“我和我父亲长得一模一样,从小整个县城里一眼就能认出我是谁家的。”
“怎么可能和他们有什么关系。”他连忙解释道,“我就是太无聊了,别往心里去。”
“我没有生气。”李青一说,她抬起了头,“没有。”
“我怎么可能那么容易生气。”少女说,“我基本上不生气的。”
杜毓文心虚地移开了目光,显然对自己的玩笑表示了十二分的内疚,李青一想上一世的时候大抵是因为身体实在不好,他大多数时候都不说话,恹恹的,省着力气,让她几乎忘记了杜毓文今年才二十六岁,和他同龄的王孙公子还在走马看花,青春作伴的好时候。
也许那些疾病和痛苦已经将他腐蚀地只剩下了空壳一具了,一副支离破碎的病骨勉强才能攒成个囫囵的人形,她可能都没有机会见到过更真实的他。
早餐吃的很清淡,青年拿着勺子,另一只手翻开旁边的一本书,李青一的目光落在了书本上,“本宫记得医生说吃饭的时候看书对身体不好。”她郑重其事地说。
“我没看书。”杜毓文将手中的书本竖了起来,给李青一看了看封皮,的确只是一本手记而已,“王太医写的让我留意的事情,我忘记什么可以吃什么不可以吃了,查一查。”
李青一笑了一声,她思索了一会,“这个应该叫什么,临时抱佛脚么?”
“还是临阵磨枪。”少女笑得眉眼弯弯。
“殿下可不能低估临阵磨枪。”杜毓文反驳道,“临阵磨枪不是不快也光么。”
“可是只是光了,不快也很要命吧。”李青一权衡道。
杜毓文笑了笑,然后合上了手中的册子,目光落回了碗里,“王太医说慢点吃。”
他慢慢地翻搅着粥食,想起王太医说不能吃烫的,于是也不急了,他笑了笑,“说起来我当年初到军营里的时候,吃饭也慢的要死。”
“军营里的人吃饭都很快么?”李青一好奇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