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干什么。”银朱低声说,“今天就要出去了么?”
“别想得太轻松。”题红冷着脸说,“今日里武成侯若是毕恭毕敬地来迎,日后我们倒也能享到些福,若是今日里他就怠慢的话,只怕到了侯府还是得厮杀挣命。”
银朱明显被吓到了,蜷在墙角瑟瑟发抖,紧张不安地捏着被子,拾翠拍了拍她的肩膀,然而她心里也知道题红说的是对的。
“走一步看一步了,车到山前必有路。”题红冷冷地说,“提前哭丧也没用。”
“而且说不定武成侯很喜欢殿下呢。”拾翠低声说,安慰着银朱,题红已经穿好了衣服,走了出去,她看着蒙蒙亮的天色,宫里的人总是无聊又细心的,不知道多少人都在议论纷纷呢。
他们总是在期待着这位小公主倒霉,题红想,在这深宫之中人多多少少都有些压抑入骨的疯,平日里如履薄冰无法发泄,若是有这么一个安全的可以欺凌的对象的话。
他们只会希望她更倒霉一些,这样就有新的乐子了。
题红查验了一遍,不知不觉中天已经亮了,突然听到墙外有动静,她凑了过去,在墙根下听到两个小黄门的低声交谈,“武成侯进宫面圣了。”
“朕以为你身体不适,本打算免了这些繁文缛节。”皇帝笑着说,而红衣青年毕恭毕敬地行了礼,“臣不以为是繁文缛节,只是对皇上恩德的感念。”
不管是真是假,皇帝的手指静静地摩挲着念珠,真的自然是好的,假的也说明他的确是怕了,之前那股清高冷淡的样子也收起来了,倒是的确完全不像那个人了。
那些看守他的太监被秘密处死之前讲了自己的手段,说是初来的时候他软硬不吃,不管是用刑还是灌药都要挣扎一番,等到大病一场之后,又摆出了一副全然无所谓的样子,心如死灰,无论怎么折磨都一声不吭,也不吃不喝,不肯吃药,于是他们只能硬灌下去吊着他这条命。
后来他们觉得总是这样也无济于事,决定一鼓作气,即使他旧伤未愈也继续用刑,只要昏过去就用冷水泼醒,后来实在叫不醒了就把他吊了起来,过了一天一夜才放下来,然后他昏迷了三天,醒了之后就乖乖吃药了,还要面见皇帝。
自己如今救他出了那里,说不定他心里真的把自己当作救命稻草一般了,皇帝心想,然而不得不防,若是还要用他,得再考察考验一番。
他之前觉得满朝文武人才济济,怎么也有几个堪用的,现在发现也不过是堪用而已,果然由奢入俭难,用惯了杜毓文,那些人的确不太顺手。
只是如今把李青一许给了他,李青一是现在太子同父同母的亲妹妹,若是他从此成了太子党,就不好办了。
这太子,他早晚要废,但是立淑妃的呢,还是立哪个呢,他还没有想好。
不过倒也不急,可以用太子把太子党的人都一一钓出来,诛除殆尽,才能确保废立一事顺利。
“青一那孩子命不好,摊上那么个母亲,”皇帝不疾不徐地说,“她哥哥又学业繁忙,顾不得她,虽然说交给了皇后养着,但是总是有些远近亲疏在里面,所以那孩子性格有不好的地方,请武成侯多担待。”
“她若是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请武成侯给天家留几分薄面,让她回宫由朕处罚。”皇帝说道,杜毓文心里想,若是不知内情,只觉得这段话讲的爱女情深。
然而如果他没猜错的话,上一世这个时候,那个小姑娘大概正坐在大红盖头下掉眼泪,她要嫁给恶名远扬的夫君,而且大婚当日,新郎居然连接都不接。
她大概觉得那喜轿是深不见底的火坑深渊,一眼就能看到自己尸骨无存的未来。
“不知道武成侯什么时候来。”宫人们低声说,李青一坐在正厅中,整个栖鸾阁被装点一新,大红的喜字将这里装饰的吉祥非常,然而空气中却弥漫着一股浓浓的不安和恐慌。
她穿着喜服,凤冠被放在一边,金线绕着点翠,显得富丽非凡,她只安静地坐在一片忙碌和大红之中,看着手中的书,她是希望他来接自己的,毕竟这说明他身子好些了。
太阳逐渐西斜了,温度也降了下来,人心好像也没有那么浮动了。
题红走了过来,将她手中的书收拾了起来,然后为她戴上了凤冠,展开了一边的喜帕,盖在了她的头上。
视线瞬间被一片深红色蒙住了,李青一把手放在了膝盖上,少女的手安安静静地放着,一动也不动,手腕上挂着的金镯子从红色的宽大的袖口里掉了出来,静静地垂着,即使一身红装,穿金戴银,这个少女依旧给人一种淡淡的凉感,像一只团成一团的小兔子,似乎对自己的存在都感到抱歉一样,我见犹怜。
题红退了下去,突然听到了门外喧哗,黄门大声x通报。
“武成侯到了!”
整个栖鸾阁一瞬间活泛了起来,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将注意力移向了门口,在宫城之中,唯有公主成婚才能听到的马蹄声越来越近,然后停住了,一对脖子上系着红色绸带的大雁被抬了进来,传闻大雁是世上最忠贞不渝的鸟,所以驸马来公主处,定然要带上一对大雁作为聘礼。
闻声题红扶起了公主,从前厅里走了出来。
而那位传闻中的武成侯,正从正门走进来。
题红之前并没有见过他,拾翠倒是算见过半面,她想起了公主昨日里的嘱咐,垂下了头,只做什么都没看到,摆出了一副毕恭毕敬诚惶诚恐的样子。
而其余的宫人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位驸马,二十五六岁的青年穿着红衣,站的肩背笔直,如鹤如松,丹凤眼天生一段风流,见到新娘被扶了出来,展颜露出了一个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一般的笑意。
他伸出手来,握住了公主的手,少女纤细白皙的手腕上并蒂莲花金镯动了一下,与另一枚鸳鸯戏水的撞在了一起,发出了一声清越的响声。
公主被他牵着,从这个僻静破败的围困了她十几年的院落里走了出来,李青一只觉得心跳如擂鼓,明明是明媒正娶,但是她心里却像是期待私奔一样忐忑而向往。
他要把她从这个见不得人的地方带出去了。
此后天高地远,她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少女忍不住扣了扣手指,握了一下对方的手,这双手和她很熟悉,修长的,皮肉均匀地覆盖在骨骼上,有些细碎的伤疤,她还摸到了一些不同的地方,浅浅的,在手心的还没完全消退的薄茧,虽然已经几乎消退殆尽了,但是依旧会告诉人这曾经是一双握剑的手。
他扶着她上了喜轿,李青一坐定了身体,从盖头的缝隙中看着自己红色的绣鞋,和不远处地上长街的石板,上面既没有荒草也没有尘土,但是她不喜欢,只觉得灰茫茫的一片又冷又肃杀。
“吉时已到,起轿!”她听到有人大声宣布道。
轿子被人抬了起来,长街的地砖终于走到了尽头,她一块一块地数着石砖,终于数到了尽头,空间开阔了起来,而不远处朱红色的宫门大开,她知道出了这道门,那一重又一重的红色宫墙就会被远远地抛在身后。
她忍不住轻轻地扬起了嘴角,似乎生平以来第一次感到了喜悦和期待,天色已经晚了,夕阳给一切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纱,日落的时候会关上宫门,而他们就会在此时正好出宫。
她看着脚下的地面变化了,从门槛上越了过去,而身后传来了关上宫门的声音。
她这一次没有被关在里面,而是在外面,听着乐声之中的风声。
李青一曾觉得自己对红尘万丈这个词没有什么概念,她的人生向来贫瘠而空乏,不知道哪一天就会腐烂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
然而她现在发现自己向往的很,她能闻到夏日里瓜果的香味,能闻到纷杂炽烈的花香,能感受到集市的温度,她平生第一次感觉自己的确是实实在在地活着的。
她没来由地感觉眼睛酸涩,泪水落在了她的手背上,上一世她也是哭了半路,那个时候觉得自己的眼泪凉的像冰一样,让她冷得发抖,止不住的瑟缩。
而如今,她忍不住想,原来眼泪的确也是热的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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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红烛摇影,一片喜庆的大红色,李青一坐在喜床上,静静地看着一片绯红色,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感觉心里不太安生。
她抬起了一只手按住了心脏砰砰乱撞的胸口,这种不安绝非与那个人久别重逢,而是好像在对什么危险预警似的。
如果说有什么违和之处的话就是,好像前面的动静一下子没有了,虽然说她只不过能影影绰绰地听见喧哗丝竹声,但是现在整座宅子安静得像是一潭死水一样。
突然间她的手腕被抓住了。
然后盖头被挑了下来,红衣青年立在一步之遥的地方,他抬起了一根手指,放在了嘴唇上。
李青一略微惊了惊,杜毓文没有坐下来,只是把一个布包扔给了她,他脸色很白,看上去明显不太舒服,但是他却没有什么坐下来歇息的意思,“殿下可是会骑马?”他问道。
李青一摇了摇头,说实话她都没怎么见过马,“不会骑。”她答道。
杜毓文脸色略微沉了沉,他轻轻地出了口气,“长话短说,现在酒席散场了,但是迎殿下回来的路上感觉街上有人行踪不善,虽然遣人去面圣通报了,但是方才得到一位宫女带陛下血诏来见,说是让臣去城外大营调兵。”
“这个宅子在城外,不能留殿下一个人在这里。”他静静地说,“所以殿下不论会不会骑马,都先换上衣服吧。”
杜毓文背过了身子去,将床帏拉了下来,李青一连忙拽着喜服上的扣子,将喜服扯了下来,然后拆开了那个布包,里面是一套寻常的男子服饰,她不敢拖延,连忙套在了身上,听着帷幔外杜毓文不疾不徐地说,“看来皇城之中此事不小,居然都想起了臣这个唯一住在城外的人。”
“而且这举事的时间也巧,那些有职位的公卿大夫因为要回城,所以先送走了一批,而如今留在这里的,都是有职无事的闲人,谁也手上也没有片甲之兵。”杜毓文淡淡地说,声音平缓而稳定,“殿下倒也不用太害怕,既然血诏还能送出来,说明此事还有回转余地。”
“出了什么事?”李青一低声问道,将衣服上的绑带一一系了起来,从帷幔下面将一双靴子拿了进去,开始飞快地往脚上套。
“说是太子勾结外贼,”杜毓文轻声说,“逼宫谋反。”
到了这种时候,皇帝那些手段使得反而更炉火纯青了,按照京中几位侯爵的说法,这城外大营好像一直算得上是太子党,如今让自己去城外大营调兵护驾,若自己是太子党,没有这道诏书,这个大营也会反,若自己不是太子党,这正是自己立功的机会,救兵就搬的到了。
而且如果自己只想活命不图其他,那也必须得去,否则他的后手生效了,正好把自己与太子党连坐。
杜毓文看了看手中的半块虎符,他从前倒是经常拿这东西,只不过是另一半,这一半还真的没怎么见过,他摩挲着这块黑玉,心里迅速地计划着接下来的对策。
去大营他不害怕,但是他万万不能把李青一自己留在宅子里,上一世是中秋节那些死士是中秋节进来作乱的,而如今大概赶上了公主大婚也是一样的热闹嘈杂,不知道怎么的又牵扯上了太子。
按照他的记忆,城外大营从来就不是太子的人,若真是太子作乱,也不过让个亲信假传圣旨,自己此去应该是顺利的。
而侯府这里,谁知道乱党会不会趁乱来围困侯府,虽然说这里都是些有名无份的侯爵,但也是那些大员们的父母亲戚,那些官员们可能会真心想要保护自己的双亲,但是皇帝必然不会介意李青一的死活。
若是他们想做出什么绑架要挟来,定然要从公主开始。
所以权衡之下,他只觉得今夜最安全的地方莫过于自己身边。
而且,他抬起手,不动声色地抓了抓前襟又放下了,忍不住咳了几声,“殿下如果愿意怜惜臣的话,请和臣同乘一马,这几匹马都不是臣养惯了的,以臣现在已经拉不住它们了。”
李青一拉开了帷幔,跳了下来,她抓住了青年的袖子,“那若是我也拉不住呢?”少女抬起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恳切地问。
“加上殿下肯定够了。”杜毓文说,他伸出手,想抓住了少女的手,然而却顿了一下,转而抓住了她被袖口包裹着的手腕,“殿下不必担心。”
李青一点了点头,由他拉着手腕,跟在他后面走了出去,少女步伐又轻又快,就像是拽着一朵云似的。
出了门之后,李青一看向了宫城的方向,也是安静的,除了这种过于特殊的安静之外,好像没有任何的异常。
而院子里还聚着几位卸任的老候爵国公,见杜毓文出来,纷纷转过了头,“武成侯。”
红衣青年拱了拱手,飞快地行了个礼,“诸位国公且请安心,陛下圣明,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就算有些骚乱,今夜公主大婚,看宅护院的甲士是绰绰有余的。”
“武成侯既然要前往大营,可需要我等相助?”镇国公上前一步,问道。
杜毓文微微笑了笑,“不必了,外面纷乱,情况不知,下官带几名军士前去即可。”他转过了身,消失在了一片浓厚的夜幕之中x,这浓黑色中的一点红,莫名有几分像陈年的洗不掉的血渍。
众多国公侯爷也都是从兵荒马乱里滚出来的,到了这种时候自然知道轻重缓急,几个老人回到前厅坐下,镇国公拿起了柿子来慢慢地剥着吃,宁南侯也坐了下来,抓起把花生来,不疾不徐地嚼着。
“那我们就接着再饮几轮吧,看看能不能杯酒尚温,逆贼人头落地。”宁南侯拿起了酒壶,斟了一杯,自顾自地喝了一口,“天子圣明,这种小打小闹平起来岂不是易如反掌。”
几位公侯连连附和,竟是毫不介意的添酒回灯重开宴了起来,侍卫们心里忍不住吃了一惊,不过想到这些人除了开国的,就是参加过收复燕云的,也许对这种事还真是司空见惯。
宁南侯举起了酒杯,对着军士比划了一下,“诸位兄弟们,也不要那么担忧,水来土掩,兵来将挡就是了,我看这武成侯府的墙,比别处都高上几尺,想来今夜我们可是天时地利人和全都占了呢。”
“宁南侯没说我还真没注意到,”白发苍苍的武信侯与他碰了碰杯,斜睨着眼睛看着院墙,“这墙,的确是挺高啊。”
“好事,好事,就算平时不是好事,今天晚上,武成侯定然知道陛下用心良苦了。”宁南侯笑道,“我们也跟着沾了沾圣恩呐。”
“说的是,”镇国公笑道,“若是没这么高的院墙,我这酒喝得还真没这么安心呢。”
“今朝有酒今朝醉。”宁南侯悠然品着酒,“这么好的酒,可别辜负了。”
“我听说陛下也准备给宁南侯配一门天婚?”镇国公笑着说。
“有这回事么?”宁南侯反问道,他眨了眨一双朦胧潋滟的桃花眼,“我可不喜欢,我还想至少左拥右抱呢,这要是尚了哪位公主。”他倒抽了一口凉气,“我这可怜的人生,还是不要让公主也跟着受苦的好。”
镇国公抬起眼睛来看了看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抬起手来,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这小子是他的旧部,倒也不是什么沉迷酒色的人。
不过如今好像他们再看当初的自己,谁也认不出来了。
万卷平戎策从来都不如东家种树书。
“武成侯真是好福气啊。”宁南侯又给自己倒了杯酒,“这辈子还能再摸一次兵符。”
“我大概只能烂死在京城里了。”他说,“我还真是活的青黄不接啊,之前你们这些老将在哪有我出风头的时候,结果后来又有了武成侯。”
“大概这就是我技不如人的一生吧。”宁南侯靠在自己的手臂上,继续给自己添着酒,明明若说军中旧部,自己在城外大营也有一些,武成侯今夜大喜,这道圣旨怎么也该给的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