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覃戎一行十数人,好不容易从火海中逃出生天,正往宛郡境内的涿城全速狂奔。
还未来得及庆幸死里逃生,身后密林中便响起另一道马蹄声。
“……有人追来了!”副将大喊。
众将惊惶,覃戎却凝神细听,回首注视。
“只有一人,不足为惧,曹胜,你去断后!”
“是!”
名叫曹胜的副将领命调转马头,踢枪朝追击而来的身影奔去。
离得近了,方才发觉竟然是个极其年轻的男子。
样貌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然而身姿却雄姿英发,锐气逼人,衣袍下的臂肌鼓胀,仿佛积蓄着千钧之力。
曹胜也是身经百战的悍将,此刻不知为何却莫名心生惧意。
然军令在身,不可退避,他咬牙大喝一声,横刀迎上。
呲——
血液喷溅如泉,霎时浇了裴照野一身。
那个一击相击便被横贯马下的军士,没有分去裴照野的半分目光,他双目如鹰隼,摄住最前方的那道身影。
一个翻身,裴照野已落在了曹胜的马背上。
“将军!曹胜被斩!将军,来者不善!”
曹胜乃他麾下强将,覃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人马匹瘦弱,原本一直迟迟追不上他们,现在换了马,顷刻便以极其骇人的压迫感逐渐逼近。
……是谁?
到底是谁?
覃戎心底已经有一个答案逐渐浮现,他勒马掉头。
“杀!”
刀兵相接,寒光纷飞。
覃戎定在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那个被十一人包围的身影,心中简直恨到了极点。
这片林子离涿城只有数十里,只差一点他便可脱身。
此人却阴魂不散。
简直像恶鬼缠身一般。
“裴照野——”
他从齿中挤出这三个字。
“你就是裴照野,是吗?”
那双浓黑眼珠平静地朝他望过来。
像。
真是太像了。
覃戎看到他那双眼睛的第一时间,便想到了自己的祖父。
男子样貌大多随母,此人大约也是如此,与覃家人并不太相似。
然而那双杀意冷冽的眼睛,却与覃戎的祖父,覃珣的曾祖覃逐云,极为相像。
如今提起,覃逐云仍然是大雍人人皆知的名将。
他替大雍开疆扩土,骑驰沙漠,驱逐戎狄,覃家至今受着他的荫蔽。
就连覃戎在军中素有威望,也多少有他这份血脉的缘故。
人人都说他肖似其祖,但覃戎今日得见此人,才知他们覃家的血脉,不在他身,竟然尽数传承到了此人身上。
一个混有乌桓血脉的女人所生的私生子。
覃戎看着在十一人合围之下,仍不显左支右绌,甚至能沉稳迎战退敌的男子,心中生出一种命运荒谬之感。
“——都让开!”
覃戎高喝一声,握紧手中长枪冲杀而去。
长枪相击的一刹那,裴照野便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冲力,震得他虎口剧痛,腕骨有一瞬的麻木。
“你是来找我复仇的,是吧?”
覃戎狞笑了一下,额头迸起青筋,双目淬火般摄人:
“黄口小儿,毛都没长齐,也敢在你祖宗面前自称爷爷!今日就替你老子教训你,让你知道天高地厚!”
两马交错而过,下腰避开的裴照野腰腹收紧,立刻起身,拨马悍然杀回。
枪头火星四射,砸出阵阵锵声。
围观这一幕的众将也是久经沙场,击退过乌桓人,也与如今雄踞北地的那位逆王交过手,此刻却如木雕泥塑般呆在原地。
这少年人……竟然能与他们将军打得有来有回,不落下风。
旁观者已是心下骇然,此刻正交手的覃戎更是惊心动魄。
他本料想这竖子年轻气盛,孤身追来,必定心浮气躁,言语一激便易露破绽。
岂料他不仅没有失了方寸,反而愈战愈勇,且丝毫没有疲态。
反而是覃戎,如今年岁渐长,又身处高位已久,起初还有势不可挡的勇武,但时间拉得越长,他的体力耗得越快。
裴照野目光如炬,抓住他一瞬的疲态,提□□入他心口。
覃戎霎时有肝胆俱碎之感。
裴照野蹙了蹙眉。
这一枪没能刺穿!
心口的护心镜替覃戎挡下了这一枪,覃戎借势翻身下马,滚地数丈,与裴照野拉开距离。
与此同时,在旁的众将围攻上来,与之缠斗。
裴照野怒极:“覃氏鼠辈!竟不敢与我单挑吗!”
“将军!!”
“咳咳咳……我无事。”
覃戎猛咳了一阵,咽下喉中腥甜,心情沉重地看着与那十一人回旋缠斗的男子。
……虽然刚才的大火,令众人都多有负伤。
但这么多人,居然也不能阻拦他吗?
少顷,这些军士全数被裴照野挑下马,重伤不起。
“覃、戎。”
覃戎看着那个浑身凝着血的男子大口喘着气,下马朝他靠近。
“我们本可相安无事,老死不相往来。”
裴照野脚底踉跄了一下,站定。
那双杀红了的眼直勾勾望着靠树而立的覃戎,缓缓抽剑。
“为什么……要赶尽杀绝?”
呵出的白雾在林中消散,裴照野透支了气力,肺部传来针刺般的剧痛。
他嫉妒过覃珣。
嫉妒他能长在雒阳,与公主青梅竹马相伴,能在她年幼时护她周全。
却不求认什么祖,归什么宗。
从母亲病重,裴家坐视不理,他远赴雒阳求医却被覃家拒绝时,裴照野就断了这个念头。
“为什么?”
覃戎自知今日英雄末路,已无生机,他朗声大笑:
“你身上流淌的怎样的血,你不知道吗?你不明白吗?覃家世代忠良,覃家先祖更是驱逐戎狄,与乌桓势不两立的名将!”
“没有在你生下来时便将你掐死,已是开恩,你竟还敢探寻你的身世,找上覃家的大门,为你那个卑贱的母亲求宫中医官诊治,你甚至还想投身从戎——”
覃戎冷眼瞧着他。
“裴照野,我也不怕告诉你,你十四岁那年,是我命军官在名册上划掉了你的名字,你这辈子也不可能上战场,立军功!”
“我走眼了吗?你劣根难除,如今占山为王,做着杀头的买卖,跟你那乌桓的祖先岂非一模一样?天生的贼骨头!若不除你,难道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当朝尚书令膝下竟然出了你这样的悖逆之子!”
“你杀吧!今日杀了我,明日,你就是手刃当朝将军的乱臣贼子,天下人人可诛!你的红叶寨会被我兄长踏平,你的罪名也会永远钉在史书上,竖子,可敢杀我!”
骨骼在战栗,血液在沸然。
他不愿再听下去了,裴照野高举寒剑,冰冷刃光照在他布满血丝与杀性的眼底,也从潜伏林中众人的面上划过。
此人已是强弩之末,时机就在此刻!
挥剑而下的同时,箭鸣与套索从林深处而来。
裴照野神色一凛,反身斩落箭矢,却在瞬间被套索勒住脖颈,麻绳收紧,顷刻剥夺了他浑身力气。
覃戎立刻踢开他手中长剑,已经灰败的眼中顿时放光。
有人来救他了!
“别松手!上马拖着他!他力大无比,拖到他彻底无力才行!”
覃戎忍着剧痛,大喝一声,藏身林中之人立刻配合行事。
他翻身上马,策马便跑,然而刚一发力,自己竟被另一头从马上拽了下来。
小卒骇然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