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放着那么多皇家行宫不住,怎么会来住他们这儿的茅草屋?
莫说是公主,恐怕连公主身边的女婢也瞧不上。
“好呀。”
仇二意外地抬头,对上一双笑眼:
“那得辛苦诸位盖得结实些,行宫可不能漏雨。”
“肯定不漏!”仇二信誓旦旦。
不远处,倚坐在窗边的裴照野听到两人对话结束,骊珠与身旁女官笑吟吟地往食舍行来。
“——住茅草屋也这么开心?”
跟裴照野对上视线的一刻,骊珠的笑容微微凝滞。
昨晚的梦又涌上回忆,清晰得宛如真切发生过,骊珠心虚地移开视线。
“开心啊。”
她状似平静地坐下。
“行宫再好看,又不是特意为我建的,但茅草屋是我凭本事挣来的,当然更开心——对了,这笔钱,包括他们的工钱和伙食,都由我来出,绝不亏待他们。”
提前到膳房的长君奉上午膳,骊珠没吃早膳,用得很香。
裴照野默不作声地看她。
“公主没什么想跟我说的?”
“说什么?”骊珠奇怪地看他一眼,“待会儿我要去一趟官署,这个倒是要跟你说。”
“没别的?”
裴照野微微挑眉,指尖在案几上慢吞吞地轻叩。
“昨夜……”
骊珠被汤呛了一下,咳了几声,涨红脸。
“昨夜我见公主喝得酩酊大醉,还非要在人家身上题字,不知道回去之后有没有身体不适?”
“——我还在人家身上题字?”骊珠愕然瞪大眼。
他顿了顿,道:
“公主都不记得了?”
骊珠茫然地摇摇头。
他这么一说,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但具体如何,骊珠真是半点记不得了。
“我……那人可有不悦?我要不要赏他点什么?”
“公主御笔往他身上题字就是赏他了,还赏,爽不死他。”
裴照野淡淡道。
“话也不是这么说的。”
见骊珠继续低头吃饭,面上并无异色,裴照野这才确定,她是真的不记得昨夜卧房里发生的事了。
原来她喝醉之后,什么都不会记得。
他偏头撑着下颌,眼珠很黑。
骊珠缓缓抬头:“你怎么又……?”又用这种眼神看她。
她只是坐在这里吃饭,什么都没做,怎么又好像要用眼神扒她衣裳一样。
裴照野先是不解,随后才反应过来。
原来如此。
难怪有时候,她好像格外清楚他在想什么。
不是他想得太多,是她确实很了解他。
裴照野唇角不自觉翘了翘。
然而想到她是怎么了解他的,又是了解的哪一个他,唇边的弧度忽而淡了几分。
“又什么?我怎么了?”他状似不懂。
骊珠果然拿他没办法,只能恨恨道:
“……没什么。”
午后,骊珠一行人下山,再次经过虞山附近的村落。
她打帘朝外望去,田里覆着雪,只偶尔能见到几个翻耕田地的农人。
见到从红叶寨出来的马车,农人直起腰来喊:
“山主!铁铺这两日又没开门,什么时候有空去催催吧,犁耙坏了,急等着修呢。”
“知道了。”马车内有人应声。
刚应完,回头便见身旁公主偏头笑着看他。
骊珠道:“原来这种小事你也管?”
“不然你以为山主整日做什么?”裴照野懒懒倚着车壁,“也不是天天都有公主这样的肥羊,路过虞山给我们宰的。”
骊珠顿时不笑了。
“更何况这也不是小事,冬日还好,正农忙的时候,要是因为农具耽误几日,后果可大可小。”
骊珠颔首:“铁铺都是郡内官员专管,这几日罢官肯定有影响,今日开始,应该就能恢复秩序了……诶,等等。”
裴照野迎上她怀疑神色。
“你该不会连官铁也能插手吧?”
“……略有插手而已,谁让那些铁官七日里有三日都不务正业,人等得起,田又等不起。”
骊珠:“你真是不怕死。”
“过奖,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看着他笑吟吟丝毫不惧的模样,骊珠心头沉了一下。
如今的她,自然不会再像刚到伊陵时那样思考问题了。
裴照野私营盐铁有他的合理理由,但红叶寨的危机并没有解除。
他在官与民之间找到了一个微妙的平衡,这次能够重回平衡,但下一次呢?
稍有不慎,红叶寨覆灭的悲剧这一世还是会换一种形式重现。
招安仍是他们唯一的生路。
只是……
骊珠也理解了他为何不愿被招安。
以小见大,伊陵郡吏治如此,其余地方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红叶寨若是被招安,只会成为贪官污吏、世家豪族的打手,助纣为虐。
一路心事重重。
至襄城外时,车外传来喧嚣声,骊珠让长君下车打探一二。
少顷,长君回来道:
“公主,是从绛州来的流民,被城门校尉堵在外面呢,听说到伊陵一带的有五六百人,绛州那边还有更多,这个数量,只怕绛州要乱起来。”
“我不会让他们乱起来的。”
骊珠抿了抿唇:
“先入城。”
马车滚滚,从衣衫褴褛的流民身侧经过。
裴照野道:“你想开城放粮?救这些人不难,但一旦开了这个口子,接下来会有更多的流民朝伊陵郡而来,存粮会消耗得极快,你得想好。”
“还有覃珣允诺的三十万石。”
骊珠沉思片刻:
“应该够的,总不能明明有粮,却紧闭城门,将这些人饿死在伊陵郡外吧?”
裴照野不置可否。
数名身着官袍的官员立在衙门外。
他们得到城门传回的消息,知道公主入城,纷纷提前出来迎接,带头的正是林章。
他怀里还捧着刚刚抵达驿站的,从雒阳传回的文书。
裴照野掀帘一瞧,扯了扯唇角。
把那群老菜帮子撤下去后,换上来的全都是刚入仕不久的年轻官员。
真是个个面容清秀,五官端正,朝气蓬勃。
他忽而想起梦中那个束发戴冠的自己。
骊珠刚下马车,便听身旁人道:
“之前没发现,这位林决曹换上官袍,戴冠系缨,倒确实挺意气风发,年轻锐气。”
一听这话头,骊珠便知道不能顺着他这话往下接。
她灿然笑道:“……都是官袍的功劳,我们南雍官员的官袍谁穿上都文质彬彬,气质不凡。”
裴照野眸色微凉地扫过她,唇边笑意微凉。
她果然喜欢穿官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