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珠听着这山呼海啸般的声势,一时心头一颤。
她七八岁时,便参观过雒阳南北军的演习。
那时明昭帝牵着她的手,整顿军事,检阅军队,场面远比此刻盛大,她却只觉得吵闹,想要快快回宫,不明白父皇为何一脸的豪情万丈。
然而此刻。
骊珠看着这俯首叩拜的五百余军士,听着他们高呼她的名字,心中却好像渐渐理解了父皇当日的心情。
——他们听命于自己,她掌控着他们。
这个无比清晰的事实,在她心中激起了一种陌生的震荡。
“公主。”
裴照野嗓音含笑,不疾不徐道:
“愣着做什么,下令吧。”
彼时辰时已至,天光乍破,东升的朝阳映照在伊陵郡的城池内。
蓬头垢面的小公主探出头来,四下俱寂,所有人都在等待她的命令。
好一会儿。
“赵继强闯官署,袭击太守崔时雍在先,强掳我在后,又有在梅府犯奸的嫌疑,他逍遥至今,恐其背后牵扯到其父赵维真以及诸多伊陵郡官员,现命你们于城内各地,请这些官员前来,配合查案。”
骊珠深吸一口气,逐一报出那些与赵维真同党的姓名。
“这些皆是大雍披肝沥胆的臣子,若遇抵抗,不得伤其性命——记得用捆的。”
“是!”
待骊珠下了令,裴照野抱着她翻身上马。
骊珠下了一跳。
“别骑马了!”
骊珠攥着他的衣襟,昂着脸露出哀求的神色:
“你流了那么多血,我们坐轿子回去好不好?血流那么多真的会死人的……”
方才一路将心悬到嗓子眼,就连徒手制住疾驰的马车,裴照野都没觉得有多疼。
此刻稍稍松一口气,倒的确感觉四肢百骸涌上痛觉。
只是——
他看向怀中担忧到几乎快落下泪来的小公主。
“死不了。”
裴照野目视前方,一夹马腹,风声送来他半是玩笑半认真的笑语:
“有公主舍命相救,就算我一条腿踏进了阎王殿,公主也能把我捞回来。”
骊珠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从背脊处,感受到他说话时胸膛带来的微微共振。
她在颠簸中轻轻依偎着他,想:
这话也没说错,这次她可是干成了不少大事呢,哼哼。
骊珠没有让裴照野带她回裴府,决定今日开始驻扎于官署内。
然而眼下虽得兵马,有任免官员之权的人,仍然只有身为伊陵太守的崔时雍。
想要彻底铲除赵维真一党留在伊陵的势力,非得崔时雍相助不可,所以他绝不能死。
骊珠刚一下马,便浑身斗志地要往官署内冲。
却听身后传来一声重物倒地的巨响。
“裴照野!”
-
酉时四刻。
裴府赶来的医官,终于从裴照野的房内走出。
在门外与玄英等候多时的骊珠起身。
医官笑道:
“……无妨,无妨,公主安心,已经从头到尾清过创,上了药,这位将军体魄甚佳,倘若今夜不发烧,便无大碍,静养几日就可复原。”
骊珠抹了抹眼泪,重重颔首。
又问:“那要是发烧怎么办?”
医官拢眉:“真是如此,恐怕就有些棘手了,最好是在刚有异样时,便灌下汤药,杀住病情势头……臣现在先去备一副镇痛的汤药,晚间臣就守在膳房,要是真有不妙,臣立刻熬药便是。”
骊珠泪眼汪汪地目送医官背影。
“玄英……”
玄英安慰道:
“公主放宽心,昨夜长君送丹朱姐姐回来时,便让人知会红叶寨,将公主来时被劫的那些上好药材一并带来,从鬼门关走了一遭的丹朱姐姐都能保住性命,裴山主定会安然无恙。”
骊珠问:“丹朱姐姐真的没事吗?”
“没事,腹中两个月的胎儿是没救了,不过母亲的性命无碍,听丹朱说,她姐姐身体也很好,多养养一定没关系,所以你看,欲成大事者,没有一个好身体怎么行?公主更需好好保重。”
成大事?
什么大事?怎么突然扯到这个?
骊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玄英,我今晚想留在这里陪他,可以吗?”
玄英瞧了瞧仍是白日那副狼狈装扮的少女。
“可以。”
她抹了抹骊珠脸上的灰,认真道:
“不过公主得先去用膳,然后沐浴,再给你自己上好药,才能去。”
骊珠自然无有不从。
待她拾掇好时,医官准备的药也熬好了,正打算给裴照野服下。
骊珠见状道:“交给我吧。”
医官踟躇了一下。
他是从小给骊珠诊病的医官,也算看着骊珠长大。
公主金枝玉叶,平日只善文墨,这种照顾人的活她哪里会干?
医官瞥了一眼榻上奄奄一息的男子。
“没关系,这等小事……”
“隔壁的崔使君还等着您给他换药呢,别耽误时间了,我可以的!”
“这……”
满脸忧色的医官被骊珠推了出去。
桌案上摆着药碗和送药的竹片,骊珠拿起竹片,对着自己的唇笔划了一下。
虽然前世的裴照野最后一年也经常喝药,但从没有这样让她亲自照料过。
感觉……应该也不会太难吧?
烛光笼罩着榻上身影,垂下的长睫颤了颤。
骊珠在裴照野榻边坐下。
他阖着眼,长睫投下茸茸影子,衬得他那张总是戏谑中掺着睥睨的脸也变得柔和起来。
骊珠用竹片小心地将他的唇撬开一条缝隙。
再舀了一勺汤药,更加小心地,往竹片上倾倒——
不知怎的,竹片一翻,汤药竟全都洒了出来!
骊珠大惊失色,慌忙用袖子替他擦拭,好在枕头垫得高,否则这汤药怕是要灌进鼻子里去!
“对不起对不起,我再试一次,这次肯定不会不小心……”
擦着擦着,骊珠凑近一看,发现他下颌似乎有些泛红。
再试了试汤药的温度。
……好烫!
怎么是滚烫的!
还好这一勺没灌进去,否则岂不是把裴照野喉咙都烫熟了?
等骊珠擦干净他的衣襟,又将汤药搅到可以入口的温度,这才又重新拿起灌药的竹片。
一勺接着一勺。
他喉结微微滚动,似是无意识吞咽着。
骊珠的注意力原本在竹片上,然而不经意瞥到他此刻模样,又忍不住扫了好几眼。
难得见他这么脆弱又乖巧的样子。
即便如此,还是很好看。
虽然他人高马大,能徒手拉住一辆疾驰的马车,但这时候却完全看不出这种凶悍,只叫人心生怜惜,叫人……
很想亲亲他。
……哎呀又有几勺歪出去了!
骊珠慌忙去擦那些淌到他耳朵里的汤药。
一碗药喂了半碗洒了半碗,好在医官说这药只是镇痛的,能喂多少是多少……终归还是喂进去半碗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