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终于来了。”
一语不发的老者脱履入内,在骊珠的注视下,他一身官袍,款款坐在骊珠对面,仿佛他是受邀前来的客人。
然而一开口——
“公主可有何遗言?”
骊珠道:“赵维真将我软禁在此,派重兵看守,摆明了没有取我性命的念头,你杀了我,今夜要如何走出这个官署?”
“臣既然今夜来此,便没有打算活着出去。”
骊珠呼吸一凝,难以理解地看向他。
“……你对朝廷,仇恨深重?”
崔时雍垂眸道:“虽有怨怼,却无仇恨。”
“那就是,我在不知情的时候做了什么,冒犯了使君?”
“公主久居深宫,与臣从无往来,怎么会冒犯于我?”
骊珠大怒:“既然都没有,崔时雍,你为何百般设计,要置我于死地!”
“因为公主非死不可。”
崔时雍缓缓抬起头来,那双浑浊瞳仁里流淌着一种陈旧的执念。
“为了南雍的江山社稷,还请公主,随臣一道赴死吧。”
他双手伏地,朝骊珠深深叩首。
“……”
崔时雍的眼神和语气都格外平静,衬得他更加癫狂。
骊珠踢开桌案就要朝外求救,然而崔时雍却动作极快,像是早就做好了准备,拔剑指向骊珠。
“公主不要做徒劳的反抗,我已经让外面的守备已退至院落外,你逃不……啊!”
“滚开吧你!”
骊珠拔剑砍飞了他的长剑,其实她本来是想砍他手腕的,奈何短剑不够长,但即便如此,也将崔时雍整个人震开。
他完全没料到一个深宫公主会突然暴起。
崔时雍本就是文臣,虽习六艺,但毕竟年迈,骊珠这一剑砍得他措手不及,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连柱子旁的灯台也撞翻。
眼看骊珠就要冲出去,崔时雍顾不得许多,竟也老当益壮,爬起来抓剑,朝骊珠背后刺去!
险险避开的骊珠被门槛绊倒在地,膝盖传来剧痛。
她扭头举着短剑,与崔时雍对峙:
“你头顶戴的冠名为沈氏冠,腰间佩的官印是沈家朝廷赐给你的官印!你食雍禄,却要杀雍朝的公主,以臣子之身犯上,你不忠不孝!”
“我已不忠不孝了十数年,今日杀了公主,才算对大雍尽忠!”
“诡辩!一派胡言!”
仿佛被骊珠这话刺到要害,崔时雍不急着杀她,倒与她分辨起来。
“公主这一路颠沛,还不明白如今鹤州吏治腐败到何等程度吗?只有公主死在这里,我的亲随将写了他们名字的投名状送入雒阳,才能引来陛下的雷霆之怒,将鹤州劈出一条裂痕!让天下人都知道,他们欺君罔上,勾结匪贼的罪行,让陛下亲手剜掉这一大块疮疤,改天换地,重获新生!”
崔时雍鬓发散落,老泪纵横,字字俱是血泪。
骊珠这才窥见了他藏在杀意下的用心。
意外又不太意外。
“……所以,当初皇后想要杀我,你便将红叶寨这个替死鬼呈到她的面前,覃氏失败后,你依然不放弃这个想法,又从丹朱入手,故意挑动红叶寨作乱,好将我的死栽赃给他们——丹朱姐姐遭难,与你有没有关系?”
“何须我来动手?”
崔时雍眸含恨色:
“赵维真那伙人盘踞伊陵,将自己当成了此地的土皇帝,除了郑丹朱一案,他手底下那些人,哪个干净?随便一找,便有强抢民女的、打死良民的、冤假错案坑害好人的,说起来,都是他们红叶寨自己包庇贪官做下的孽!”
他越说越激动。
“红叶寨勾结官商,把持着整个鹤州一带的盐池,致使盐税亏空,这是在从南雍前线将士的军饷里掏钱,我岂能容这等贼寇,动摇南雍的根基!”
骊珠的心静了静。
若是半月前的骊珠听到这话,兴许还会引他为知己。
然而经过了这半个月的劫难,骊珠已经无法将这些事,用简单的黑与白来定义。
气喘微微平复,骊珠收起了防御姿态,与崔时雍保持着适当距离。
她道:
“崔使君,你说得没错,未来南雍战事将起,若无充足的军费,南雍迟早会被北越和乌桓的铁蹄踏破,盐铁官营,是必行之举,不容任何人动摇。”
崔时雍脸上有微微的动容。
“但是——红叶寨没有错。”
“自你踏进这间屋子以来,张口是江山社稷,闭口是南雍根基,却无一字提及百姓,红叶寨不是赵维真那些鱼肉百姓的贪官,他们是匪贼,但也是百姓,百姓想吃得起盐,没有错,百姓想活命,没有错——”
“肤浅之见!”
崔时雍痛心疾首地打断:
“国将不国,何以为家,这些目光短浅的小民,如何知道南雍一旦失守,他们会是什么下场?今日暂得一时残喘,明日亦为冢中枯骨!”
“他们是目光短浅的平民百姓,那你崔时雍就是什么高瞻远瞩的好官了吗!”
骊珠霍然起身,将崔时雍入仕以来,一桩桩一件件的政绩逐一背了出来。
“你既如此忧国忧民,为何在你历任治下,财政不见增加,谷粟不见丰收?国家未见利益,百姓也没得好处,倒是你崔使君,得了个清正廉洁的好名声!”
崔时雍额头浸出冷汗,瞳仁颤动,听着骊珠字字剖出他的心。
“你到底是恨红叶寨窃走了南雍的盐税,还是恨裴照野在民与官之间从容斡旋,既能得赵维真这些人的敬畏,又让伊陵郡百姓安居乐业?”
“他只是一介匪贼,却做成你做不到的事,当成了你当不了的官,所以,你才一定要他死,而且是举着为国为民的大旗要红叶寨去死!”
崔时雍:“我——”
他脖颈青筋暴起,涕泪满面。
“我崔家四世三公,皆忠臣良将!岂会不如一个贩私盐的匪贼!”
“他不是贼。”
骊珠声音很平静,目光也很静。
“没有一个贼会替百姓从官府手里夺田,没有一个贼会约束手下不得伤害良民,他如果真如你所言,是个乱臣贼子,我现在已经将能调动三千军队的铜虎符交到他的手上,崔使君猜猜,他是会来救我,还是会反我?”
崔时雍瞳仁一缩:“你——”
“今日崔使君若杀我,他便是前来救驾的忠臣良将,天下将传颂他的美名,而崔使君你,才是那个乱臣贼子,崔家之耻。”
崔时雍微微张口,显然被骊珠描绘的图景所震慑。
但下一刻,骊珠又道:
“何至于此呢?崔使君明明就是心向南雍的忠臣,为何非要闹到如此境地?”
骊珠心知,崔时雍有罪,有无能之罪,妒忌之罪,愚蠢之罪。
却与赵维真等人不同,不是大奸大恶之人。
骊珠道:
“今日若遇天时地利人和,裴照野会带兵入城,掌控整个伊陵郡,崔使君为伊陵太守,有任免属官之权,届时,不必与我玉石俱焚,崔使君自己就能罢免赵维真等人,整顿吏治,还伊陵郡一个太平,不是吗?”
她似乎提出了一个他从未设想过的选择,崔时雍瞳仁颤动,不敢置信地望着她。
长剑重重坠地。
崔时雍哽咽上前,身影一动,拜倒在骊珠面前。
“公主知遇之恩,下官……”
骊珠刚要大大松一口气,突然见一人破门而入,握着一块石头砸在了崔时雍的后脑上!
“崔时雍!”
骊珠极其震惊地看着猝然倒地,不知是死是活的崔时雍,被眼前骤变惊得措手不及。
她猛地后退,看向眼前闯入内室的陌生男子。
“多亏本公子来这一趟,倒叫我听见好不得了的事!”
男子锦衣华袍,显然出身不凡,能在这种时候,自由出入于官署内的,更是没有几个。
那男子扔了手里的石头,视线从骊珠身上刮过,简直看得两眼发直,魂飞魄散。
“果真是金枝玉叶……美人……便是称作南雍第一美人也不为过……还带什么家眷?美人公主,随我一起逃命吧,我赵家若逃过此难,必不会亏待你!”
骊珠顿时明白了他是谁。
赵维真的儿子赵继!
那个害惨了丹朱姐姐的畜生!
骊珠来不及多想,她怒从心头起,想要拾剑自保,然而剑在对方脚下。
骊珠刚一扑地,便被他一手打横扛在了肩上。
“放开我!你敢无礼,我定诛你九族!”
赵继久闻清河公主美貌,听说父亲软禁公主的事,本想趁乱来偷香,没想到让他听到这等事,不得不暂时按捺住色心,先走为妙。
他将骊珠往马车里一扔,立刻命马夫以最快的速度往北城城门赶。
那是离红叶寨最远的城门,现在走或许还来得及。
马车以极快的速度狂奔,一路颠簸。
生死逃亡之间,赵继竟还是忍受不了美色当前,一双手开始胡乱扯起骊珠的衣裙。
“美人公主,休要挣扎了,我虽无能,倒又还在军中练过几年,你这等软绵绵的拳头对我来说不过就是挠痒痒而已,别伤了你这纤纤玉手……”
骊珠从未见过这等色中饿鬼,被他惊得魂飞魄散,眼泪止也止不住地往外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