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自然,否则山主不过十九岁的年纪, 怎么能降服得住寨子里这么杀人如麻的好汉?当年, 官兵将水灾闹事的灾民诬陷为反贼,大开杀戒,便是山主一人提刀斩了五十多人,活生生给大家杀出一条路来……”
顾秉安说着说着,有些出神,又很快笑道:
“总之, 公主见过一次就知道,什么叫天生神勇,世无其二,每次只要山主冲杀在前,哪怕带着一千人迎战上万之众,寨子里的弟兄们也敢一往无前,绝无二话,红叶寨至今,亦是从无败绩,大家才对山主心服口服。”
骊珠和玄英皆听得微微讶异。
“竟有如此少年奇才?”玄英忍不住道。
本朝文气昌盛,将星却稀疏凋零,这种故事,大家几乎只在话本上见过。
“……那就好。”骊珠闻言心情轻松几分。
她没见过裴照野在战场上的模样,他前世官至太尉,在战场上是督战主帅,并不需要他亲自上阵杀敌。
如果真像顾秉安所言,她就放心多了。
她又问起丹朱三人的行踪。
顾秉安答:“还没回来呢,公主要是着急,我差人去问问。”
骊珠颔首:“若是丹朱的姐姐无恙,便让她也一并回寨子里吧,我这里留的人足够了。”
听到这话,顾秉安忍不住多看了骊珠一眼。
若非他全程亲眼所见,谁能想到,这位与山主相识不过半月的当朝公主,竟然真的对他们山主一往情深。
连带着对红叶寨,也一并爱屋及乌,没把他们当成罪该万死的贼。
一行人回了裴府。
刚到府内,骊珠便见一个轻纱飘扬的身影跃进她的视野中,似是要朝她扑来。
可惜还没碰到骊珠,就被陆誉一把揪住,摁倒在地。
“何人胆敢行刺公主!”
陆誉冷声质问被他膝盖压制的女子。
那女子几乎是被摔在地面上,顿时泪光涟涟,道:
“我……不是行刺……我是府上舞姬……”
陆誉:“玄英,劳烦替我搜一下身。”
玄英立刻上前。
其实不必搜身,穿过一次这种衣服的骊珠知道,她并无多少藏纳凶器的余地。
果然也没搜出任何利器。
只是不知为何,骊珠在她身上觑见不少淤青伤痕。
“拦在公主行经途中,冒犯公主,意欲何为?”
顾秉安眯着眼打量了她一会儿,若有所思。
舞姬呜咽道:“我……我听闻诸位是红叶寨的好汉,寨内有不准奸淫妇人的规矩,前些日子有一桩未遂的案子,还因此杀了一位好汉,是或不是?”
骊珠倒是知道这件事,她看向陆誉。
陆誉蹙眉:“是又如何?”
仿佛察觉到她想要说什么,顾秉安心中暗道不好,立刻道:“陆大人,快堵上她的嘴……”
“昨夜红叶寨头领不顾我抵抗,强行将我拉入房中行禽兽不如之事,事后命他手下一名女子将我送回后院,途中不少人亲眼目睹,绝非虚言!”
说着,那舞姬撩开自己的衣袖和裙摆,手腕处青紫犹在。
她梨花带雨地望向顾秉安。
“我虽为卑贱舞姬,但诸位皆是英雄好汉,岂有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道理!既然贵寨有此规定,你们头领又为何犯禁!”
顾秉安瞬间明白了她的居心,暴怒道:“你闭嘴!”
原来是这样!
他就说为何见这女子好几次在山主院外徘徊,他还以为是这些女子见家宅被一群山匪围困多日,不知意图,想求个生路才出此下策。
没想到竟是陷阱!
此处是府内一门,本就有不少山匪在此把守,她这一嗓子,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顾秉安立刻对骊珠道:
“她简直胡言!山主他……”
话说到一半,顾秉安收声,他不可能在这里直言昨夜事情的经过。
即便山主当时立刻就退了出来,让丹朱带人离开,但这种事,如何分辨得明白?
“昨夜……我的确也见到三当家抱着个人,还是拿毯子裹得严严实实。”
“我也瞧见了,我还以为是埋尸呢!”
“莫非她说的是真的?”
“李二虎当日可是被山主当场就地正法了,这岂不是……”
“是什么是!”顾秉安沉下脸来,“山主若真是那等好色之徒,从前何须定下这样的规矩?我看你们真是皮痒了,竟然信外人而不信山主!”
众匪的声音被他弹压下去。
然而众匪彼此交换一个眼神,却多多少少都有不服之色。
顾秉安也感受到此刻的暗流涌动。
“陆誉,借你披风给我一用。”
少女清甜和缓的嗓音,压过山匪们的议论声。
骊珠在陆誉困惑的目光中,接下他递来的披风,山匪们的目光汇聚在她身上。
她缓缓蹲下,用披风将尚在怔愣中的舞姬裹住,笑道:
“虽不让你们出门,但衣食住行照常,深秋霜寒,我前日不是让玄英开库房,多给你们加了一床褥子和秋衣吗?怎么还穿得这么少?”
那舞姬被她的反应打得措手不及,被冻得苍白的唇动了动。
骊珠替她系好带子:
“不过,得一夕避寒的衣物简单,得一世饱暖却不容易,命运抉择的关头,选错一次,结果就会大不一样。”
明明被裹上披风,然而舞姬却反而感受到一种比方才更深的寒意。
她忍不住吞了口唾沫。
“公主……这话是何意?莫不是与那个头领交好,还是,跟他情意深重,所以才偏袒他,不信我说的话?”
“你这话简直自相矛盾!”
顾秉安满脸愠怒,指着她道:
“你与公主容色有如云泥之别,真要是情意深重,山主与公主朝夕相对,怎会对你用强!”
不料那舞姬却掀起眼帘,笑了笑:
“公主如明月遥不可及,我们这种女子却是随手便能抓来的玩意儿,郎君也是男子,别揣着明白装糊涂,这种事,你们倒也没这么挑。”
顾秉安被她怼得哑口无言。
“我看八成是真的。”
人群中,有人朗声道:
“山主不准我们劫女子,平日莺柳巷子寻乐,他也从来不跟我们去,谁都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哪有半点不想的?我看山主说不准,喝多了,一时糊涂!”
“就是,不过山主跟我们不一样,也不能砍了山主的头是吧?只要今后放开了,不拘着我们,都好说。”
一丝微妙的不满在这几句话下被挑起。
天渐渐暗下来,每个人的脸在昏暗交接的光线中,浮着不同的表情。
骊珠心头一沉,这不是件小事。
红叶寨的这些山匪虽是贫苦出身,有可怜之处,亦有尚未开化的野蛮愚昧。
想奸淫掳掠,想杀人放火,想不劳而获,他们不是寻常良民,是落草为寇的匪贼,良民的恶念尚有律法约束,他们头上却只有一个裴照野。
他们能守着寨子里的规矩,全靠裴照野的铁腕镇压。
但镇压终究只是饮鸩止渴,并不代表他们真的愿意守这些规矩。
但凡能撕开一点口子,他们必会咬住不放。
人心一旦开始浮动,他们连裴照野的命令都可能质疑,更何况她这个空有名头的公主?
骊珠垂下眼眸,没有太多时间给她深思,再抬眼时,她道:
“再想想吧,你确定你知道你选择的是什么吗?”
舞姬定定瞧着眼前雪肤花貌的少女。
这辈子没吃过苦的小丫头,她懂个屁!
“你要是选择听你背后那个人的,这些山匪日后便没了约束,红叶寨又势大,整个裴府上下,甚至整个伊陵郡,就成了他们的大妓院。”
舞姬面上楚楚可怜,心中却想,那不更好,最好全天下都变成嫖客和妓女,谁也不比谁高贵。
“但你要是选择听我的。”
骊珠握住她的手,目光炯炯:
“我可以让一个执金吾脱衣服给你穿,便不会有人敢来扒你的衣服,因为我父亲是南雍的君王,我母亲是曾是南雍的小君,我生下来便得封号,六岁便有两个郡的食邑——我和你一样是女子,但又不只是女子,我是天潢贵胄,皇室宗亲,我说的话,和那个人一样管用,甚至比他更管用。”
这一长串话砸在舞姬耳中,一时间令她呼吸凝滞,错愕不已。
……她叽里呱啦说什么呢?
舞姬没念过书,也不识字,什么几个郡的食邑对她来说更是毫无概念。
但第一句和最后一句,却莫名砸进了她的心里。
她说的话,管用。
真的管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