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馄饨摊等了一会儿,小吏们带回去的消息已经在官署传开,而清河公主的仪仗,也从几条街后的裴府一路向官署而来。
两匹高头大马开道,两列军士皆披挂铁甲。
甲叶漆黑,红绦串联,秋日晴光映得鱼鳞甲熠熠生辉,威武不凡。
而在这声势威严的仪仗后,一辆三匹马并行的华盖马车驶过长街。
两侧的百姓被马身上华贵的鎏金辔头吸引,连连咋舌,透过四面飞扬的纱帘,众人纷纷窥探车内两位贵人的模样。
“听说是清河公主和宛郡覃氏的嫡长公子出巡。”
“清河公主?就是咱们南雍第一美人,那个先皇后所出的公主?不是说去了宛郡吗?”
“宛郡与伊陵接壤,游山玩水的也就到了,不过这个覃氏公子与清河公主什么关系?为何会伴驾一同出游?”
“说不准是要尚公主了,覃氏长公子可是皇后的侄子,亲上加亲!”
……
走过襄城最繁华的街道,议论声越来越多。
骊珠有些坐立难安。
“公主无需介怀。”
覃珣仿佛猜到她在为什么而局促,温声宽慰她:
“即便退了婚,你我亦是自幼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能帮上你的忙,我很高兴,就当是我替姑母和二叔向你赔罪了。”
这话覃珣说得发自内心。
前些日在裴家,他虽是来救骊珠脱困,但真正帮上忙的却是那个匪首,作为一个男人,覃珣难免介怀。
谁料昨日骊珠主动来找他,问他能不能随她去一趟官署。
他侧首,柔情脉脉地凝望着骊珠的眉眼。
当日形势所迫,他不得已应下骊珠退婚的要求,但覃珣内心深处,却并没有放弃尚公主的念头。
骊珠年纪小,只是刚好到了叛逆的年纪,被外面的野花野草迷了眼也很正常。
难道她还真能与一个乡野山匪在一起?
时日还长,等他们平安回了雒阳,再过两年,骊珠把这个山匪忘了,她仍然会像从前那样,眷恋依赖地唤他玉晖哥哥。
“小心。”
马车颠簸了一下,覃珣握住骊珠腕骨,将身子一斜的骊珠稳住。
“没事吧?”他担忧地问。
骊珠摇摇头,手却被他握着,迟迟没有松开。
顾秉安听到筷子被人用两指折断的声响。
他收回视线:
“山主既然动念要将她送回雒阳,便该知道公主身边迟早会有驸马相伴,不是覃珣,也会是其他人,又何必这么在意?”
裴照野重新抽了双筷子,冷冷道:
“谁都可以,就他不行。”
顾秉安一时费解。
待裴照野吃完第四碗馄饨,浩浩荡荡的公主仪仗也终于到了官署外。
收到消息的官员们匆忙出来相迎。
清河公主出现在这里,他们其实并不意外,然而覃珣与她同乘一辆马车,和和气气而来,却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没记错的话,这覃珣的二叔,正是筹划刺杀公主的幕后主使吧?
难不成清河公主其实并不知道内情?
这个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
进了内堂,长君抬着一个大箱子放在众目睽睽之下。
赵维真有些惊疑不定地扫过骊珠和箱子。
他问:“公主这是……?”
跪坐上首的小公主容光照人,如珠玉般明晃晃的夺目,引来众官员们各色打量。
从前听闻先皇后宓姜乃南雍第一美人,却无缘得见。
今日见到这位清河公主,方知她母亲的美貌并非夸大之词。
只是身为一国公主,美貌是最不值得一提的优点。
眼前的公主眉眼虽美,却尽是怯弱之态,毫无公主矜贵不可冒犯的风姿,即便是天潢贵胄,也难免心生轻慢之感。
她仿佛不知众人的审视,怯声开口:
“……前几日,覃家与我有一些误会,诸公应该也已知晓,覃戎覃大人以为我在伊陵遭难,恐引起大乱,命裴家兄弟二人秘密寻我,谁知这裴家兄弟生出歹心,欲谋财害命,幸而执金吾赶来救驾,这才没有酿成大祸,珣公子也亲自来解释,平息了这场误会。”
众官员不敢置信。
这么拙劣的借口她也能信?
若无人指使,裴家兄弟谋财害命敢害到公主头上?
骊珠又道:“这裴家兄弟着实可恶,不仅谋害公主,还在府内藏匿了许多污蔑诸公的荒谬伪证,我特意带来,正是为了让诸公一观。”
赵维真上前打开箱子,里头果然是一堆记载了不少机密事件的册子。
打眼一瞧,就有许多熟悉名字。
赵维真似是明白了什么,试探道:
“公主认为,这是伪证?”
“自然,”骊珠昂起一张温软好欺的面孔,“否则还能是什么呢?”
众官员回过味来,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公主不是信了覃氏,而是不得不信覃氏。
今日这些册子也一样,就算三岁孩童都知道是真的,她也会说是假的。
无形之中,所有人紧绷的身躯都是一松。
这就对了嘛。
公主抬抬手,他们底下人也只要能喘口气,何至于鱼死网破呢?
唯有太守崔时雍,神色不变,仍定定瞧着骊珠。
赵维真眼珠一转:“既然裴家兄弟如此罪大恶极,我们这就去裴府,将这二人缉拿归案!”
“晚了。”骊珠幽幽道,“这二人畏罪潜逃,不知去向,不过我已派了执金吾去寻,或许再等些时日,就能寻到踪迹。”
这话又说得所有人心头一凛。
真要是畏罪潜逃,不会是这个话风。
怕就怕这公主想从伊陵脱身,故意编出这番说辞胁迫他们。
要是她能平安离开,他们就能找到裴家兄弟,若不让她走,那这裴家兄弟就不一定会出现在哪里了。
一道老者的嗓音悠悠响起:
“哦?那可得好好找找,污蔑朝廷命官,其罪当诛,谋害公主,更是罪不容恕,公主理当留在伊陵,代表朝廷,督查此案。”
这便是不让骊珠走了。
骊珠起身,忽而抬手握住一旁的灯烛,朝众官员而去。
覃珣眉尖蹙了一下,显然不知她打算做什么。
公主是千金之躯,朝臣亦是国之栋梁。
倘若公主无故伤了臣子,届时朝堂上群情如沸,即便是陛下也扛不住。
覃珣:“公主……”
霍然一片火光燃起。
众官员惊愕地看她将灯烛扔进箱中,灯油蔓延,火苗一瞬间吞噬了那些罪证。
……她烧了!她居然烧了!
众人面上皆是掩盖不住的欣喜若狂。
她烧了这些能颠覆伊陵官场的证据,足矣证明她并不想与他们为敌,只想相安无事,各不打扰。
既然如此,他们何必铤而走险,谋害公主?
崔时雍的双眸猛然扫向骊珠。
火光中,她也在看他。
仍是那张朝晖春露般,稚气又怯懦的面孔。
骊珠垂眸道:“既然太守大人这么说,我便多留几日,静候诸公的佳音。”
一众官员目送公主上车。
仪仗朝着襄城集市而去,看样子,这位公主应该是去逛街寻乐了。
“……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马车上,骊珠察觉到覃珣频频投来的视线,实在很难忽略。
她时不时朝覃珣的手瞥去。
这次不能再让他莫名其妙牵住不放了。
覃珣道:
“公主这趟出来,像是一夜间长大,不像小时候那样,只会拽着衣角可怜兮兮等我来救你了,倒叫人有些怅然若失。”
听他这么说,原本浑身戒备的骊珠又忍不住心软了些。
“这不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