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若想开蒙,找个老师在自己寝殿内随便学学不就行了?
入兰台,拜太傅为师,竟同皇子一个待遇,更古未闻啊。
就连他,当时也无不嫉妒地想:
这么厉害的大才去教一个公主,岂非杀鸡焉用牛刀?
没想到是他见识短了。
四五年前的政务,随便一提便记得如此清楚,这位公主在兰台,学的恐怕并不比那些太学里的学生浅。
“伊陵郡那年,的确有三县河道决堤,受灾百姓上万之众。”
“上万?”骊珠错愕。
“没错,”顾秉安看了一眼那本册子,“公主若再往后翻,说不定还能找到一笔记录,是督邮在裴府设宴,款待鹤州刺史的记录。”
骊珠立刻翻了翻,果然在后面看到了鹤州刺史的名字。
一州刺史,赴宴和有监察之职的伊陵督邮秘会,受贿一千金。
“那此事郡内是如何解决的?”
“上万的灾民,如何解决?大灾之后,这些百姓家中财帛存粮荡然无存,便只能卖田卖身活命,田落到豪族手中,良民变成家奴佃农,但豪族也吞不下如此数量的灾民,于是便有了暴乱——”
顾秉安眸色凝沉,神情间似有隐痛。
骊珠忽而明白了什么,朝膳房里瞥去一眼。
灶火炽烈,年轻匪首立在大火前,神色从容地掂着铁锅。
丹朱在底下替他添柴拉着风箱,不小心火太大,撩到了他一点发尾,裴照野冷睨了她一眼,丹朱拍着大腿哈哈大笑。
“明昭十六年大灾,明昭十七年,虞山建起了红叶寨。”
骊珠收回视线,静静看着他:
“所以,鹤州一带最大的盐枭,就是你们。”
除了贩运私盐,骊珠想不到第二种办法,能在不造反的情况下养活这么多的灾民。
闻言,顾秉安终于缓缓抬眼正视眼前的公主。
他拱手行了个大礼:
“当时生死存亡之际,为求生存,实属无奈,在下略读诗书,亦在县内官衙当过几年小吏,明白盐铁官营,实是关乎举国存亡的大计!若得一条生路,我等又岂会做这种刀口舔血的行当?”
骊珠没料到他会说出这番话。
之前听他言谈,多是温文尔雅的样子,这还是她第一次见他咬字铿锵,语调决然的模样。
她扶了扶他的胳膊:
“你先起来……”
“公主!”顾秉安却反过来握住骊珠的手臂,“您在红叶寨这些时日,可曾见过红叶寨的山匪打家劫舍?奸淫妇人?”
“那倒是没有……”
“我们虽然落草为寇,却也不是那等欺凌弱小、好逸恶劳的奸贼!其中一腔报国热血无处挥洒的好汉,大有人在!”
骊珠被他抓得怔怔不敢动:
“可是那日在寨内的食舍……”
“红叶寨上下两千余人,还不算虞山依附寨子的三个村子,他们岂能代表所有人?公主若是得空,我安排公主与他们一见,便知我所言非假!”
骊珠支吾道:“可是你们山主……”
“这时候就别管山主了。”
顾秉安话音刚落,就觉得背后悚然一寒,有人揪住了他的后衣领,将他整个人凌空提溜到了一边。
裴照野微微俯身,居高临下地笑道:
“顾秉安,你想当官想疯了是吧?”
极具压迫感的视线下,跌坐在地的顾秉安喉间一紧,浑身僵直。
“山主。”
他苦笑:
“纵观历朝历代,岂有家国飘摇,山匪偏安一隅的道理?今日红叶寨兵强马壮,尚可抵挡,二十年之后,三十年之后呢?不论是南雍缓过这口气,还是北越一统天下,我不单是为我一人筹谋,也是为寨子上下所有人纵横谋划啊。”
“一边儿呆着去。”
丹朱端着给他的食案,踢了他一脚。
“你不想留在红叶寨,自去寻你的出路,我反正死也要死在寨子里,绝不被招安。”
顾秉安叹了口气。
嘴里念叨着“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他默默端着食案去一边吃了。
骊珠观察着几人神情。
丹朱虽是冷言冷语,却并未真的动怒,裴照野亦是神色平和,显然,这种对话并非第一次出现。
骊珠心念微动。
她突然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
前世裴照野回到裴家,取代病秧子裴胤之,求学入仕,前往雒阳——这一切行动迅速,目标清晰。
那虞山红叶寨呢?
骊珠不知道在她和裴照野成婚前,他有没有回过伊陵郡,但在他们成婚的三年中,除了打仗,他从没离开过雒阳。
而且,就连期间朝廷巡盐剿匪,骊珠亲眼所见,他从没一丝心慈手软。
红叶寨发生了什么?
“……琢磨什么呢?”
裴照野的阴影落下,他放下食案,半蹲在她面前。
“不知道你口味,尝尝看。”
骊珠回过神来,看着眼前满案菜肴,与前世一般无二,不知为何,她喉间有些酸涩。
裴照野见她神色异样,回头瞧了一眼。
“你跟她说什么了?”
顾秉安轻咳一声:“坦白从宽而已……”
“公主知道你是个大盐枭了!”长君抢话道。
“你个搓鸟——”裴照野沉眸,抄起手里的竹著就朝顾秉安飞去。
丹朱倒是无所谓:
“这有什么,迟早要知道的嘛,小公主,你生气了?我也不替我们这些人开脱,贼就是贼,偷的也确实是你家的钱。”
骊珠提了一口气。
她倒还挺实诚。
“你要觉得不痛快,那就留下来,狠狠花我们寨子的钱,每日穿金戴银,山珍海味,再狠狠把我们山主当驴一样使唤,给你捶腿洗脚,让你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骊珠愣愣听着她的话,长睫忽闪忽闪。
“你们想什么美事呢!”
长君怒斥。
丹朱指着他:“别吵,再吵把你也留下来当压寨夫人。”
小宦官脸色红得滴血。
两人争辩间,骊珠已经吃了几口饭菜,裴照野等着她的评价,她却只是低下头,兔子吃草似的干嚼不吭声。
“不如你们宫里的山珍海味,也不至于难吃得一句评价都半天想不出来吧?”
骊珠咽下口中的菜,忽而抬起头来。
“裴照野,等我回去之后,我想想办法,你来做伊陵郡的盐官吧。”
眼前男子瞧着她,好一会儿道:
“你是说,你连皇后和臣子想杀你都不能计较;返回雒阳的路途也不能确保自身安危;回到宫中,你那个又蠢又歹毒的弟弟对你虎视眈眈——但是你还有功夫给我弄个盐官?公主,你可真厉害啊。”
他拖声懒气的语调里带着不加掩饰的调笑意味。
骊珠闹了个红脸。
“你瞧不起我?”
“没瞧不起你。”
几缕发丝垂挡在她眼前,裴照野盯着那几缕发丝,却没动。
“但话又说回来,说句有点瞧不起你的话,你这个自身难保的泥菩萨,就不要替我这个盐枭操心如何立足了,你能保护好你自己,已经很不容易。”
“你还是瞧不起我,”骊珠闷闷不乐,但又道,“不过,你倒也有这个资本。”
一旦知道他就是那个鹤州一带的盐枭,这一路许多事情都清晰起来。
“你能与伊陵郡这些高官关系紧密,给了他们不少好处吧?”
裴照野不置可否。
“实行盐铁官营以前,我父皇还下令推行过另一种办法,替国库创收,本意是好的,然而新政有其弊病所在,落到地方后,原本‘不增赋税而增国家收入’的政策,却反过来成了官府盘剥百姓,加剧土地兼并的苛政。”
骊珠扫了一眼旁边的册子。
裴家身兼数职,多才多艺,连辗转替官府收高利贷这种事,他们也干得来。
“你用私盐所得的利益,从官员手头买走百姓贱卖的田地,再将这些田交给那些失地的百姓去种,只要红叶寨不倒,无论是官府还是豪族,都夺不走这些田——我说得对吧?”
她的眼睛亮亮的,很得意的样子。
“可是,你没发现吗?若以一郡为一国,你能做到这么多事,不是因为盐铁私营,而恰恰是因为官营,只不过,你现在是那个‘官’而已。”
裴照野舔了舔唇:“你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