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英眉头紧蹙:
“薛氏已经是南方的强宗豪族,听说坞堡内数千户,加起来上万人,陛下几番命他们拆除坞堡,薛氏都以北地滋扰为名,不肯拆除,现在还暗地里与鹤州官员往来,在坞堡里藏这么多流民……他们这是想做什么?”
裴照野笑了笑:
“我听说今年以来,有不少私铁流向睢南,有人有地有粮有铁,下一步,不造反干什么?”
玄英听这匪首语气平淡地说出造反二字,面色大变。
却见骊珠神色平静,玄英不免疑惑:
“公主好像并不意外?”
她当然不意外,因为前世就已经反过一次了。
算起来,应该就是明年的事。
“早在越王叛出朝廷,焚毁燕都,割据北地十一州时,身为南方世族之首的薛氏就有角逐天下之心,所以多次阻拦南雍迁都。”
骊珠道:
“之后朝廷定都雒阳,在南方日渐站稳脚跟,依附薛氏的世族开始投向朝廷,薛氏已经忍了很久,如今终于觉得时机成熟,可以起事了而已。”
听到这里,玄英已是眉头深蹙。
“既然如此,公主不能去清河郡,也不能在鹤州盘桓,必须尽早返回雒阳,否则要是睢南突然起事,公主就彻底走不了了。”
“不行。”骊珠撂下甜汤,义正言辞,“就是因为这个,我才不能走。”
玄英万分不解:“为何?”
因为,这一仗虽然薛氏落败,但南雍朝廷也只是惨胜。
其中军费开销,粮草消耗,致使南雍人力疲惫,民生凋敝,而北越却开始蠢蠢欲动,意图南下。
这一仗得益的只有一方。
宛郡覃氏。
“玄英,你想想,薛氏真要是反了,朝中谁有能力担任主帅?”
“朝中群臣如云,自是有……”
“不是的。”
骊珠握住玄英的手腕,正色道:
“只有覃珣的二叔,如今在宛郡的覃氏家主覃戎,堪当此任。”
裴照野朝她觑来一眼。
“一则,宛郡离睢南最近,二则,覃氏身为外戚,与我父皇利益一致,三则——朝廷没那么多钱。”
骊珠收回手,低头搅动碗里甜汤。
“只有南雍的国库,加上覃氏的家底,才能打得起这一仗,赢了,覃氏就能成为与沈家共天下的强宗豪族,输了,覃氏和沈氏皇族一起死。”
当然,骊珠已经提前知道了结果。
此战惨胜,覃戎得封宛郡太守,哥哥覃敬——也就是覃珣的父亲,覃皇后的堂兄——也坐上了丞相之位。
由此,才开始了覃氏外戚权倾朝野的局面。
骊珠的目光移向一旁的年轻匪首。
裴照野:“你盯着我做什么?”
骊珠不语,只是一昧盯着他看。
因为覃家正是朝堂上最大的主和派。
未来的丞相覃敬,会在北越军侵袭边关时,提出向北越缴纳岁币。
每年缴纳岁币的钱从国库里出,且比打仗开销更小。
要是打起仗来,税要增,地方财政也要出钱,万一激起民变还得出钱出人镇压,对他坐稳丞相之位,更是没有半点好处。
他把账算得很清楚。
但他没算到,南雍的岁币把北越和乌桓养得兵强马壮,他们的胃口越来越大。
最终,北越和乌桓挥师南下,踏着南雍人的尸骨,亡了南雍。
骊珠既然知道千里荒骨,雒阳惨遭血屠的未来,便不能允许这一切开始。
然而——
骊珠想到他方才的话。
他不开心。
在雒阳不开心,做大官也不开心。
前世她最幸福的三年,他却三年没有一日做过自己。
裴照野原本以为她又要说些招安的鸟话,没想到她只是看了他一会儿,便移开了视线。
“……算了,没什么。”
他忽而坐直。
算了?
她把什么东西算了?
骊珠对玄英道:
“我困了,余下的锁起来,贴个封条,明日再继续看吧。”
恰好此刻女婢从屋内出来,道里面已经收拾妥帖,备好了洗漱用具,可以安寝。
骊珠打了个哈欠,顶着眼下绀青,游魂般往屋里走。
裴照野拉住她手腕,玄英的视线倏然飘过来。
“你睡这儿做什么?裴家这么多屋子还不够你睡?”
骊珠双眸泛着生理性的泪水,小声道:
“天都快亮了,好累,走不动。”
“几步路而已,不行我背你去。”
玄英的嘴开始蠢蠢欲动。
骊珠是真的睁不开眼了。
她上半夜在府内九死一生,下半夜看这些册子,现下就算让她睡地上她都能睡着。
奋力一挣,骊珠甩开裴照野的手,直奔屋内而去。
玄英刚要松口气,下一刻又瞪大了眼。
那山匪居然也跟进去了!
内室中,骊珠恍恍惚惚拿起沾了盐的竹刷,刚放进嘴里,竹刷就被人夺走。
“……没跟你开玩笑,睡别的地方去。”
骊珠无力争辩,闭上酸涩的眼皮:
“那你先帮我刷牙。”
“……”
她知道她在说什么吗?
裴照野看着她卷翘的长睫,微微递过来的脸,一时无言。
半晌,他握着竹刷,放进她口中。
“方才你说算了,怎么就算了?你原本想说什么?”
竹刷缓慢地在齿间移动。
从前在公主府,有时熬夜太晚,骊珠懒得动弹,也是这样闭着眼,任由他替她擦脸,刷牙,洗脚。
他的动作很轻,骊珠被他托着下颌,有种令人眷念的温度。
她含含糊糊道:“就是算了……没什么要紧的。”
“要我对你说真话,你倒是遮遮掩掩,真话都藏自己肚子里是吧?”
裴照野递水给她。
咕噜咕噜漱了口,骊珠仍闭着眼。
裴照野感觉她应该是在等他给她擦脸。
……公主就是不一样,使唤人都使唤得理所当然。
裴照野瞥了一眼旁边的水盆。
水声淅沥,他将温热巾帕覆在她那张巴掌大的脸上,生疏而轻柔地擦拭。
她忽而开口:
“大雍国力衰微,乌桓人肆虐边境,因此诞下了许多混有乌桓血脉的孩子。”
巾帕将她的面庞蒸出淡淡粉色,骊珠睁开眼,对上裴照野幽深视线。
“朝廷动荡,官场风雨如晦,藏污纳垢,才有裴家不思正道,以权色交易图谋家族前程。”
“是南雍先负了你,你不愿投靠南雍的朝廷,为之搏命,也是情理之中——沈家的皇朝,本就该由沈家人自己保护。”
这样也很好。
这样他就不必上战场,也不会有受伤死掉的危险了。
好一会儿,裴照野开口:
“册子里写我的内容,你都看过了?”
“只剩后半页,还没来得及看。”
骊珠冲他温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