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家蛇鼠一窝,藏污纳垢,这东西干系重大,我自身保不保得了都得试一试啊,更何况……你不是说让我信你吗?”
他颇有些好奇:“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
他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骊珠心底的火又蹭蹭窜了上来。
“我不信了!我再也不信了!你竟然处处都骗我,把我骗得团团转——”
骊珠狠狠拧他的腰肉。
裴照野面不改色:“我骗你什么了?”
“……你把我骗下山!害我今天被抓!”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之前在虞山,如果不是我救了你,你刚给那人开膛破肚,下一刻你就被他的手下开瓢了。”
骊珠:“那是两码事!总之你满口谎话,以后你的话我绝对不信了!”
“还有以后呢。”
裴照野似笑非笑的,眸色很黑:
“公主,我们虞山红叶寨,跟你可不是一路人啊。”
骊珠被这一声公主唤得有些迷茫,一时几乎分不清到底是前世还是现世。
“……你叫我什么?”
骊珠攥着他的衣襟,眼睛很亮。
“你信我是清河公主?”
鼻尖一阵馨香扑来,裴照野只觉胸腔微微发胀。
“你很高兴?之前在红叶寨的时候,不是还把身份捂得严严实实?”
“此一时彼一时呀。”
骊珠以膝撑起上身,像是想给自己壮壮声势。
“虞山红叶寨,那是你的地盘,但在外面,南雍官员的权力所能触及的范围内,是沈家人的地盘,你就算知道,对我也只有敬畏更多。”
靡靡丝竹声中,他看到她笑了笑,暗室霎时皎洁明亮。
“裴照野,你看,他们也不是很瞧得起你的样子,还骂你骂得那么难听……”
“你跟了我吧,以后,我替你撑腰啊。”
他清楚地知道,她是怕他不救她,耍了一点拙劣的小心机。
然而染着香气的发垂落在他起伏的喉结上。
裴照野一时唇舌干燥,渴欲难止。
就像在大漠里见了甘泉,只要能让他饮上一口,哪怕让他做任何事都心甘情愿——
黏稠晦涩的目光从她唇上移开。
天下谁人不知,明昭帝一生所爱只有三样。
一个是先皇后,一个是先皇后留下的清河公主,最后才是长生不老的仙丹。
前后两个,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
唯有这位清河公主,自出生以来就是明昭帝的掌上明珠,为她不知破了多少律例礼法,惹来多少非议。
裴照野问:“你觉得这宴席如何?”
骊珠微微转头,撞见一具雪白身躯攀援着一个中年男子,伴随着疾风骤雨的节奏,在众目睽睽之下,那女子见骊珠窥来一眼,媚眼如丝。
太有冲击力了。
骊珠收回视线,对这过于直白的场面有些不适。
裴照野观察着她的神色,笑意浅浅:
“他们今日,不是骂我骂得难听,而是事实,我的父母在这种不堪入目的宴席上结合,他们生下来的野种,长到八九岁便在这种宴席上倒酒送汤,为奴为仆。”
“如果我不落草为寇,原本也是要烂在这种地方的——但即便做了虞山红叶寨的山主,我这辈子也不过就是个贼了,除了贼,我也不想当别的。”
裴照野此刻看着她,用的不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
而是一方匪首看待南雍朝廷的目光。
“公主,我在裴家长大,这些你难以接受的权色交易对我来说司空见惯,南雍官场是何等污浊腐朽,我比你们高居明堂的皇室子弟更清楚百倍——你若想替南雍朝廷招安红叶寨,劝你趁早放弃这个念头。”
骊珠这辈子也想不到,这张脸能说出这种话。
她真该让前世他剿匪巡盐时抓的那些人,看看他现在的嘴脸。
简直就是忘本。
“……我不。”
骊珠内心的长篇大论没有时间开头,最后憋出这两个字。
裴照野:“你说不也没用,南雍气数已尽,皇帝轮流做,说不定明年到我家,公主,你收拾收拾跟了我还差不多。”
他笑吟吟的,也不知真心还是假意。
“我!不!”
骊珠跨坐在他腿上,倚成极亲密的姿势。
然而呼吸交融之间,裴照野却在她眼中看到磐石般不可撼动的决心。
“裴照野,我告诉你,不要以为我喜欢你你就很了不起!你不稀罕做我的驸马要做皇帝,那就去!从沈家人的尸骨上踏过去,从我的尸骨上踏过去!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
他面上半真半假的笑容突然层层褪去,露出一个极古怪的表情。
说什么要做皇帝,自然是玩笑话。
不过——
“你……喜欢我?想让我做你的驸马?”
骊珠不理他,去摸他靴子里的册子,然而还没找到册子,眼泪先扑簌扑簌往下掉。
太过分了。
他怎么能连这个也骗她?
如果他真的对南雍存亡毫不关心,前世又为何入仕,为何一路披荆斩棘位极人臣?
就算这些全都是别有居心。
可他为战事殚精竭虑不是假的。
请战三赴边关,临死前最后一年,落下一身陈年旧疾也不是假的。
与她结发,与她志同道合的那个夫君,明明真实存在。
为什么会随着前世的消逝,也跟着变成一场不可捉摸的美梦,消失不见了呢?
她以为她有这世上最可靠的靠山。
难道只是黄粱一梦吗?
“沈骊珠,你怎么又哭了,怎么天天都在哭啊。”
裴照野拦住她去找册子的手,另一只手捧着她脸颊,低着嗓音,动作很轻地替她拭泪。
尖巧下颌抵在他掌心。
小得出奇的一颗脑袋,也不知怎么能装那么多眼泪。
“不要你管,你把册子给我。”骊珠沉着脸拨开他的手。
“你拿了打算怎么带出去?”
“我再另想办法,给我。”
“你要是能想到办法,也就不至于冒险来宴席上找我了。”
“那也不用你管!”
骊珠抬起一张泪光涟涟的倔强脸庞,直视着他道:
“我夫君不会让我受这样的欺负,你不是我夫君!”
裴照野如遭雷击,泥塑木雕般僵在原地。
片刻,他眼中腾起晦色。
“什么意思?”
他的嗓音结着冰碴般,阴冷得叫人心惊。
“你还有几个夫君?”
骊珠还没来得及回答,下一刻,便倏然被人扣住后脑,低下头来。
“覃公子这边请这边请……”
裴照野掀起眼帘,看着裴从禄正点头哈腰地送覃家公子出去。
途径身旁时,裴从禄看着紧紧贴在一块的两人,冷嗤道:
“没见过世面的山头匪贼,一个歌伎,也值得扒着不放?”
裴照野冷眼一瞥,平铺直叙道:
“嗯,山头匪贼性欲比较强,理解一下。”
“……”
好粗俗的话,廊下穿鞋的覃珣回头与他对上一眼,很快挪开。
“休要多事,裴伯父,带路吧。”
这下骊珠不必回头,也能确认身后之人是谁了。
果真是覃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