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然没忘!”
覃珣上前用力攥住她腕骨,急声解释:
“你我和离,都是裴胤之阴谋算计,他将你从我身边生生夺走,我怎么会忘!骊珠,时间紧迫,这些事以后我会一点一点解释给你听,现在你必须跟我走!”
他在说什么?
殿外风雪和呜咽声拍打着门板。
骊珠露出困惑之色,很快又愤怒道:
“你松手!你凭什么带我走!就算你今日能带我逃出雒阳,又能逃到哪里?天下即将是北越人的天下,你以为还有我的容身之地吗!”
“今日,是南雍朝廷的末路,也该是南雍公主的末路,我不会逃,若我夫君在此,也不会逃,覃珣,你我阴差阳错,一场孽缘而已,原本就不是一路人,无需为我搭上性命,你自去吧!”
覃珣浑身一震。
趁他愣神之际,骊珠发狠踹了他一脚。
覃珣没被她踹倒,只是踉踉跄跄,撞翻了一旁的烛台。
灯油淌在青石砖上,烧出的一小片火海卷着火舌,瞬间引燃了骊珠刚刚写好的一卷祭文。
望着飞灰,覃珣陡然生出怒容。
“骊珠,你以为你跟裴胤之就是一路人吗?你以为他在你面前露出过真面目?”
他倏然攥住骊珠双肩,眸色赤红道:
“你根本不了解他,更没有见过这个人狼子野心,心狠手辣的嘴脸!骊珠,你太天真,不知道他这样的出身能走到你面前,用了多少肮脏手段!你甚至不知道,他根本就不是——”
殿外长阶上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北越军近了。
“从你口中说出来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相信。”
鬓发散乱的公主忍着泪,眸色比火光更亮。
“但你既如此振振有词,就随我一起赴黄泉,见了他,再做分辨吧。”
覃珣眉梢一跳。
空气中,一股刺鼻气息愈发浓烈,覃珣心底有不妙的预感蔓延。
就在嘉德殿大门被人踹开的同时。
轰隆——!!!
门外的北越帝首当其冲,在他身后的近卫,和队末的熹宁帝、覃太后也并未幸免于难。
大殿倾颓,火光冲天。
什么枭雄君子,天子太后,都一并葬送在火药炸开的巨响中。
葬送在,他们瞧不起的一个懦弱公主的手下。
-
硝石和硫磺是骊珠年幼时最熟悉的味道。
小时候,宫内有许多道士往来,他们向明昭帝进贡仙丹,诓骗他,只要服下仙丹,就能长生久视,与先皇后在仙京重逢,长相厮守。
骊珠从不相信,但今日,似乎也在这烟熏火燎中看到了故人身影。
……
“公主,夜色已晚,臣回府更衣即可。”
“公主无需忧心,只要神女阙前将士热血一日未凉,就不会将一国社稷,托付于女子裙摆之下。”
“臣子为朝廷分忧是分内之职,无需奖赏,若陛下执意恩赐,那就请按雍朝例律,加封您的姐姐为长公主吧。”
……
垂死之际,骊珠不觉得痛,只觉得很疲惫。
这一生,骊珠最自在的时光,竟然只有与裴胤之成婚的短短三年。
自他离世后,每一日,她都过得很累。
即便如今手刃仇敌,大快人心,她也只感到短暂的欣喜,欣喜褪去,只剩下仇怨了结的空虚。
她想好好睡上一觉。
写满祭文的简牍化作漫天飞灰,飘在雒阳城的上空。
「君既为侬死,独生为谁施。」
「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阖上眼,硝石硫磺的味道渐渐淡去。
一阵宫中熏香的味道却混杂其中,越来越浓,勾起了骊珠许多少时回忆。
这是她父皇尚在时最常用的熏香。
她的父亲,雍朝第十五位帝王。
继位后做了八年的圣明君主,却在第九年突然急转直下,开始寻仙问道,宠信宦官佞臣,在昏君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
十岁那年,刚学会写谏文的骊珠洋洋洒洒写了两卷竹简。
她气势汹汹将竹简捧到明昭帝面前,痛斥本朝重用宦官之弊。
对方却只是摸着她的头,笑眯眯夸她字写得有祖父之风,日后必能成翰墨大家。
至今,明昭帝仍将骊珠的谏言当做小孩子的童言稚语,从不往心里去。
他不是一位贤明君主。
但或许算得上一个疼爱女儿的父亲。
……可是嘉德殿已毁,她父皇更是亡故多年,她怎么会在临死之际突然闻到这个味道!?
骊珠霍然睁开了双眼。
“——麟儿怎么来了?终于原谅父皇,不生那几位道长的气了?”
没有倾颓的废墟。
没有硝石硫磺,甲胄刀兵。
玉堂殿内暖香袅袅。
眼前年近四十的男子敞怀赤足,衣襟敞怀,头戴芙蓉玄冠,不像帝王,倒像个仙风道骨的天师。
明昭帝笑着朝她招招手。
“父皇已下令让那些道长修改丹方,不再每月采血炼丹,这下总该……麟儿,你怎么还哭呢?”
骊珠怔怔看着眼前人,恍若置身梦中。
但这不是梦。
若她没有记错,采血炼丹,那是明昭十九年的事。
这不是一件小事,她因此与明昭帝大吵一架,后续还牵扯出许多是非,骊珠对此印象很深。
这一年,她十六岁。
骊珠从玉堂殿的门扉望出去,目光越过前方的嘉德殿,端门,落在晴空下的二十四街上。
雒阳城承平日久,人不知兵。
除了她以外,无人知晓十一年后,南雍将亡的未来。
骊珠忽而醒神。
她不该留在这里。
她得去一趟伊陵郡,去见如今只有十九岁的裴胤之。
第2章
心中有了决断,骊珠擦了擦眼泪,坐下来,替明昭帝奉了一盏茶。
她没有像前世那样,在丹药方术的事情上再与明昭帝争执,只是向殿内常侍询问了一些诸如“父皇近日饮食如何”,“夜晚睡眠可好”之类的问题。
明昭帝许久没得女儿如此好脸色,大为感动。
趁此机会,骊珠图穷匕见,终于道出自己的目的。
“……你想去封地出游散心?”
明昭帝沉吟片刻,神色间似有迟疑。
“清河一带,倒还算安稳,只是你从未出过远门,路途遥远,即便带上仪仗卫队,我还是不……”
“玉晖哥哥不是因妹丧回了宛郡吗?”
她记得,覃珣的堂妹病故,覃珣回乡奔丧,要等到他与骊珠的婚期才会回雒阳。
是的,十六岁这一年,骊珠还没有与覃珣完婚。
小公主拽了拽明昭帝的衣袖,明眸忽闪忽闪道:
“要去清河,先得途径宛郡,父皇实在担心,不如就让覃氏派人接应,玉晖哥哥陪同出游,这样总能放心了吧?”
明昭帝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麟儿此话当真?让覃玉晖作陪,你愿意?”
“婚事都应下了,有什么不愿意的?”骊珠如此反问。
明昭帝定定打量了骊珠许久,确认她脸上没有勉强之色,才拍了拍骊珠的手背。
“应下是一回事,我只怕你虽然应下婚事,却……”
说到最后,落在骊珠手背上的力道沉了沉,语调也略带怅惘。
骊珠明白他的未尽之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