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病来势汹汹,几度性命垂危,医官冒死相告,此病乃丹毒所侵,陛下若想福泽万年,绝不能再继续服食丹药。
明昭帝那时已昏沉沉说不出话,只下令召回清河公主,命罗丰和覃敬辅政。
覃敬告诉他,洛北送来密报,赤骊军主帅裴照野诛杀薛允后,正秘密谋划,囚清河公主,以公主之名率三十万大军朝雒阳攻来。
此话正戳中明昭帝的心事。
自打骊珠创建流民军,让那个匪贼出身的裴照野做流民帅开始,他就怀疑这个人有一日会借他的麟儿上位。
裴照野打的胜仗越多,他的恐惧就越深。
必须要钳制他,绝不能放权太过,让他威望太高,不知谁才是豢养他的主人。
他的麟儿就和她母亲一样天真善良,纤细脆弱,爱一个人就如春蚕到死丝方尽。
那些男人,那些男人心中只有自己的权力,他们只会辜负她——
“当然是那个裴照野挟持了公主。”
坐在榻边,覃宣容捧着药碗,缓慢搅动着,递到明昭帝的面前。
“他那么有本事,连雄踞绛州数十年的薛氏也能铲除,神勇无双,战无败绩,怎可能一直屈就于公主麾下?说到底,陛下当初就不该给公主那样的权柄,否则公主怎会遭这样的罪?”
明昭帝一动不动,病容憔悴的脸上嵌着一双深目,犹可见年轻时的英俊神武。
他冷冷审视着眼前的皇后,反手打翻了她的药碗。
“那朕给了你封负儿为太子的权柄吗?覃宣容,你敢伪造诏令,好大的胆子,你们覃家好大的胆子!”
覃宣容无言地打量着他。
“伪造就伪造了,喊那么大声做什么。”
覃宣容盯着他,冷冷道:
“你只有负儿这么一个儿子,你不立他为太子,你还想立谁?”
“贼妇,太子之位朕爱给谁给谁,岂由你说了算!”
“老货,将死之人,真以为自己还是高高在上的陛下?乖乖退位让贤,下去找你心心念念的浣衣女吧!”
两人对视两息。
下一刻,花瓶乍破,帷幔撕裂,明昭帝猛扑上前要掐她的脖子,覃宣容亦不甘示弱,拔了凤钗就往他的眼珠上戳!
罗丰不在,玉堂殿内的宫人早已被皇后命令遣退,一时竟无人阻拦。
“——真是精彩。”
门外忽而传来一个噙着笑的低沉嗓音。
榻上面目扭曲的二人齐齐回头。
“一国帝后,居然如同争夺家产的乡野夫妻一样,拳脚相向,破口大骂,什么天潢贵胄,我看也没高贵到哪儿去啊?”
从门边传来的声音轻佻而戏谑,带着藏也藏不住的恶意。
明昭帝病中乏力,强抵着覃宣容的手已是极限。
大颗汗珠从他的额角滑下,他只能依稀看到一个玄甲红袍的军士朝他缓缓走来。
他身上的装束……并非禁军。
覃宣容怒声高喝:
“你不是禁军,你是何人!”
宽肩窄腰的高大男人靠墙而立,好似真的在村头看热闹一般。
然而那身铁甲血痕犹在,一身杀伐场里走过的戾气,眼风更比刀刃更利,淡淡扫过,便如寒刃无声地抵在两人脖颈上。
“我?我是来救你的好女婿啊。”
裴照野语带玩味地说完,视线落向一旁的覃宣容。
“皇后娘娘,您这簪子再戳下去,咱们陛下可真就没命了,赶紧收手吧。”
明昭帝呼吸起伏,怒急而视。
他就是裴照野!
果然和他想象得一样,长得就像个狼子野心的枭雄!
他就是用这副皮囊欺骗了他的麟儿,处心积虑地要谋夺沈家人的天下!
“我不管你是何人!”覃宣容厉声道,“替我诛杀陛下,扶我儿登基,我封你做大将军,位同三公,权倾朝野!”
裴照野抚掌大笑:“好好好,皇后出手如此阔绰,实在令人心动。”
明昭帝额头因用力而青筋绷紧,面色赤红,胸中压着一口郁气,有血腥味涌了上来。
乱臣贼子——
统统都是乱臣贼子!
倘若是在十年前,他年轻力壮之时,他非得提剑将这二人一并枭首不可!何至于被逼到如此狼狈落魄境地?
到了此刻,明昭帝终于想起了骊珠的告诫。
十三四岁的小少女伏在他的膝上,泪眼滂沱地恳求他:
父皇,父皇,您不要做仙人好不好?
骊珠已经没了娘亲,您还要骊珠失去父亲吗?
他的麟儿……他没有保护好她的母亲,也没有保护好她。
是他利欲熏心,既想要心爱之人在侧,又想要覃家忠心于他,允诺了覃家送女入宫之事。
却没想到宓姜如此决绝,竟连最后几年也不肯施舍给他,毅然弃他而去。
宓姜临死之前,对他别无二话,唯一嘱托,便是照顾好女儿。
他是如何照顾女儿的?
这么多年,他连自己都过得浑浑噩噩,到了此刻,才回光返照,想到要给女儿铺路。
为时已晚!
悔之莫及!
不远处,那人低低笑道:
“——我也很想应承皇后,不过,半个时辰前,太子殿下在朱雀大街上已被随行宫人绞杀,我欲匡扶明主,可惜来迟一步,恨不相逢未亡时啊。”
覃宣容的手蓦然一松。
明昭帝也怔怔失神。
片刻寂静后,手握凤钗的女人从榻上而下,朝裴照野冲去:
“你、说、什、么——不可能!负儿怎么可能会被宫人所杀!他们怎么敢杀当朝太子!这些卑贱的、只知道对主子摇尾巴的狗,他们怎么敢——”
悬在半空的鎏金凤钗被一只粗粝宽大的手制住。
裴照野居高临下,睥睨道:
“宫人也是人,你杀得他们,他们也杀得你儿子,都是肉体凡胎,挨了刀子也会痛,也会死。”
这桩骇人听闻的大案早已在雒阳城内疯传。
绞杀沈负的宫人并不知道,雒阳城根本没有抵挡清河公主的能力,他们只是太害怕。
害怕日后还要活在皇后和太子的喜怒无常下,害怕要永远侍奉这样的主子。
趁着今日雒阳城大乱,这十名宫女并五名宦官发了狠,竟将太子沈负绞杀后弃轿于朱雀大街上,散入人群,一走了之!
覃宣容如何能接受这样的解释?
“是沈骊珠……是宓姜……是覃敬——是他们!”
她猛然推开裴照野,殿外残阳如血,照在覃宣容身上,她看到了正率禁军而来的清河公主。
禁军。
最后的雒阳禁军也在她的手中。
隔着三百长阶,覃宣容蓦然扯了扯唇角。
那年芳林园,曲水流觞宴上遥遥一见明昭帝,覃宣容想,就是他了。
她要嫁的郎君,就该是立于千万人之上的人物。
有皇后又如何?
以她的出身门第,才学见识,难道还斗不过一个浣衣女?
她忽而笑了笑。
原来真的斗不过。
一个只有一条贱命的女人,靠着她那一条命,竟然能为她女儿博出这番局面。
成王败寇,大局已定。
她任由禁军将自己如囚徒压下。
玉堂殿内,死里逃生的明昭帝,警惕地看着这个毫无敬畏之心的悍将。
“……清河公主在哪儿?你对我的麟儿做了什么?”
裴照野瞳仁幽黑,并不回答,只是咧嘴一笑。
明昭帝大怒:“你笑是何意!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我会做什么,陛下难道不清楚吗?”
裴照野缓缓弯腰,拾起覃宣容扔下的那只名贵凤钗,随手揣进怀里。
“像我这种出身卑贱,肮脏不堪之人,一朝攀龙附凤,令一位花容月貌的公主为我神魂颠倒,当然是极近放肆之举,让公主对我卑躬屈膝,无有不从,使唤她如使唤一只小狗……”
明昭帝气血上涌,目眦欲裂,几乎就要一口气提不上来之际——
“裴照野!”
门外响起咚咚咚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