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上覃戎锐利目光,骊珠眨眨眼:
“女儿家梳妆打扮一贯磨蹭,听闻覃将军与夫人有张敞画眉之情,覃将军应该很清楚啊。”
覃戎扫了她一眼,倒的确打扮得花里胡哨。
他让了道,一边与骊珠并肩往帐内走,一边道:
“是末将疏忽了,实在是军情紧急,片刻耽搁不得,这才劳驾公主一大早前来赴会……公主放心,此去回雒阳,末将已为公主备好马车御船还有三千护卫队,一应物品,均按照公主出巡之时筹备,绝不会委屈公主半分。”
说罢,骊珠刚一落座,就有人抬了箱笼前来。
打开一瞧,其中珍宝华服,琳琅满目,还有二十名女婢伫立在侧,皆模样清秀,行走规矩,与宫婢相差无几。
骊珠看了一会儿,转头笑道:“覃将军有心了。”
她这般无有不应的态度,倒叫覃戎心中打鼓。
看她这意思,是真的愿意交出赤骊军?
她真舍得?
想了想,覃戎心中哂笑,只怕不是舍得,是怕了。
也对,宫中送来那样的诏令,清河公主不会不知道宫中有变,她如果不想造反,除了听命,哪儿还有别的办法?
想到此处,又不由得心生轻蔑。
倘若他是清河公主,什么皇帝诏令,手握三十万大军的那一刻起,这皇帝就已经换人了。
莫说三十万,就是十三万,反了就反了,先下手为强,杀了皇长子一党再冲进雒阳杀皇长子本人。
怕什么名不正言不顺?
只要手握天下兵马,他叫史书怎么写,史书就得怎么写!
岂会像这个清河公主一般,还坐下来,要和和气气交出大军。
所以他说,女人就是胆小怕事,信了温良恭俭让那套,既豁不出去,也不敢赌。
心生此念,覃戎的态度也松懈几分,他朝对面而坐的裴照野扫去一眼,朗声笑道:
“一年未见,裴将军改头换面,你们瞧瞧,也像是个正儿八经的将军了,哪里还瞧得出从前是个落草为寇的匪贼?”
部下会意,纷纷故作惊讶。
“匪贼?只听闻流民军里尽是些衣衫褴褛之辈,没想到裴将军还有这样的来历。”
“我等都是雒阳名门子弟,多年搏杀才有今日军位,竟叫裴将军后来居上,真是叫人惭愧啊。”
覃戎笑道:“何须惭愧?尔等都是堂堂正正遴选来的军官,有人的将军之位,不过是靠女人裙带才得来的而已。”
骊珠闻言顿时皱起眉头。
她早料到覃戎一见他们示弱,必会得意忘形,但听到他们奚落裴照野,还是忍不住大动肝火。
覃家身为外戚,怎么好意思说这种话!
不等骊珠开口,裴照野先笑了下:
“如此说来,女人的裙带倒是结实,随便一攀,就赏我个将军做,男人的裤腰带可就没那么结实了,否则,郭夫人替覃将军出谋划策,殚精竭虑,怎么不见覃将军给自家夫人谋个一官半职?”
说完这话,他仰头饮尽杯中酒浆。
放下耳杯时,帐内已鸦雀无声,只余覃戎怒火灼灼的视线。
裴照野咧嘴无声地笑,舌尖银环忽明忽灭,闪着寒光。
“裴将军好口才。”
覃戎目光森然。
“不过,我劝裴将军说话之前最好三思,你已不是赤骊军主帅,日后在我手下做事,该懂些长幼尊卑才是。”
“在你手下?”
裴照野单手搭在膝上,姿态轻佻痞气,他故作不解道:
“你都说我攀上女人的裙带了,我自然是要随公主回雒阳的,回去之后,我就是驸马,后半辈子有公主锦衣玉食养着我,谁跟你们这帮大老粗做事?”
“莫非,覃将军听说北越将要来犯,却不敢应战,既瞧不上我,又要用我,等着派我去镇守神女阙吧?”
“你——”覃戎勃然大怒。
骊珠捧着耳杯小口啄饮,随后毫无诚意地安抚:
“驸马年少轻狂,覃将军可是要亲征北越的大将军,无需与他一般见识。”
部下伸手阻拦,覃戎怒而甩开他的手臂。
这夫妻二人一唱一和,倒是演上了。
“陛下已下诏封我为大将军,位同三公,统领全国军队,我当然不会与他一般见识。”
覃戎理了理护臂铠甲,居高临下道:
“如今乌桓逼近雒阳,此为南雍头等军机大事,我自然要亲自回援营救陛下,至于北越,如今只是有风声,大军尚未压境,紧急程度当然次之。”
“裴照野,你既入军户,便该听我调令,否则,不必回禀陛下,我自有对他生杀予夺之权!”
话音落下,覃戎已负手至裴照野案前。
两人四目相对,看向对方的目光里含着如出一辙的杀气凛然。
同出一脉,也可能不是血亲,而是死敌。
“公主。”
覃戎话虽在问骊珠,可那双鹰目却仍死死注视着眼前的年轻人。
“咱们就别兜圈子了,即便你叫上这些乡里父老,豪族大户,今日你也得交出铜虎符,否则,就是拥兵自重,谁敢与你站在一边,一律视作反贼,一并诛之!”
满堂俱寂。
骊珠缓缓放下耳杯。
她的面庞有一瞬的凝沉,然而很快,又漾开甜美笑意,化作和风细雨。
“覃将军别动气啊。”她尾音上扬,带着四两拨千斤的轻快,“铜虎符,我不是已经给你了吗?”
怒目盯紧裴照野的男人微微怔松,猛然转头。
骊珠睁大眼:“真的啊,不信你问你的夫人——咦?郭夫人怎么还没来?”
裴照野也慢悠悠地学她说话:“是啊,郭夫人怎么还没来?”
覃戎如遭重棒,一时脑子发懵,不太能理解他们的话。
其他部下也彼此交换眼神。
夫人怎么会来这里?
夫人只在作战时偶尔出谋划策,这种场合她从不会来。
可公主又说,已经将铜虎符交给了他们,交给了……郭夫人。
恰在此时,帐外有人来报:
“禀将军!半个时辰前,夫人以散步为由,甩开侍从,往温陵城中而去,方才哨探来报,驻扎在温陵城外的大军中,有二十万大军拔营,要朝神女阙动身,手持铜虎符的主帅……主帅是……是夫人!”
骊珠藏在食案下的手指终于松开。
成了。
郭夫人果然会去,她就知道她会去!
巍峨如山的身形晃了晃,覃戎后撤一步,目眦欲裂。
“卑鄙小人!你们对我夫人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他立刻就要拔剑出鞘,然裴照野本就密切注视他的举动,剑刚一出鞘,就被裴照野一脚踹在手腕上。
长剑脱手,裴照野照着覃戎的脸就是一记重拳,笑意灿然。
“不是要赤骊军吗?如今铜虎符已经交给你夫人,怎么,你夫人怎么没回来见你,而是直接要去神女阙?”
“覃将军,你夫人好像弃你而去了啊。”
“不可能!”
覃戎啐了一口血水,怒目而视:
“我夫人与我恩爱多年,岂是你能挑唆的!何况我夫人身体羸弱,弱不禁风,她如何能做主帅,去前线,如何经得住行军作战的摧残——”
骊珠听着他的话,在心头回答:
是啊,所以前世覃戎一死,这位郭夫人也因悲伤过度,随之而去了。
可就是这样一个身体羸弱,多病多灾的女人,覃珣却告诉骊珠:
“……并非二叔不顾二叔母的身体,利用她替自己出谋划策,每次行军作战,二叔母都是主动希望能一同参与,尤其是与乌桓和北越有关的战事。”
“在宛郡时,她时常会给我做北地的点心吃食,她不是南人,她是北地人,自从被我二叔救下至今,已十五年没有回过家。”
“我曾告诉她,其实若是想回家打探亲人消息,可以让我二叔安排,让人扮做商队偷偷潜入北地,可她或许是怕给我二叔添麻烦,思来想去还是拒绝,她说,‘等你二叔带兵收复北地,会有回家的那一日的’。”
然而今日一早,骊珠乔装打扮,出现在郭夫人面前的第一句话便是——
“雒阳宫变,覃戎忙于和他兄长里应外合,他这辈子都不会去神女阙,为你收复北地十一州了。”
苍穹一碧如洗,鹰隼盘旋。
骊珠从袖中取出铜虎符。
“夫人等待英雄,如我等待明君,我从没想过称霸天下,争夺神器,可我后来发现,这世上没有我想要的明君,我到死也等不到,你也一样。”
骊珠捉住她的手腕,将铜虎符放在怔然盈泪的郭夫人掌中,紧紧握拢她的手指。
“别等了,我们自己去做吧。”
这是骊珠这辈子做过最大的一场豪赌。
尽管她知道,赤骊军这样的亲兵,即便没有铜虎符,她和裴照野也可差遣。
但从送走郭夫人,踏入覃戎帐中,骊珠仍然有种命悬一线的濒死感。
如果郭夫人决定留在覃戎身边,即便还能差遣这三十万大军,她也只是又回到了起点,仍然什么也没能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