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秉安长叹一口气:
“那可是位列三公的御史大夫,能凭这些阴私之事让他闭嘴,已是不容易……如今这个局势,支持公主做皇太女,只怕举家都要掉脑袋,他怎可能同意?”
顾秉安并非危言耸听。
他们来的时机很巧,刚入雒阳城第三日,正是皇子沈负加封齐王的日子。
世人并不知晓这齐王之位中间的交易。
他们不会知道这是明昭帝之前为了平衡朝堂中的女侯纷争,而向覃敬做出的退让,只能看到结果。
结果就是朝堂宣召,印绶授予,最后,皇子的仪仗浩浩荡荡朝太庙而去。
酒肆里有不少人在议论:
——看来太子之位终于有着落了。
——我看未必,虽说礼制是封太子前得封王爵,可人家都是好几个儿子,当今陛下就这么一个儿子,何须多此一举?
——齐王今年也快九岁了,传闻学识庸碌,性情暴戾,如此秉性,怎堪当大雍太子?
——诶,倘若清河公主身为男儿,岂会有薛家之祸?
——可惜啊……咱们大雍未来的命运,真是难说咯。
言辞之间,都全然一副笃定沈负继位,对清河公主不抱什么希望的消沉意味。
沈负毕竟是嫡皇子。
名分、礼法,哪一样不是名正言顺?
还有一个强势的母族——
五月初,顾秉安和陆誉再回到温陵时,梨花谢尽,海棠正浓。
两人带回一份军报。
“覃戎大胜!前日汝陵一战,覃戎率一万人马奇袭薛允粮道,断其粮草,围困七日,又率八万人马发起进攻,大败薛允三十万大军,连夺三郡,大胜!”
马蹄从田埂上踏过。
骊珠挽着裤腿,正在地里亲自插秧,以鼓励温陵百姓开垦荒田,积极春耕。
听了陆誉的话,骊珠深一脚浅一脚的从田里跨出来。
情况紧急,连赶回公主府再行商议的时间都没有,几人在田埂边上就地议事。
“……齐王加封,覃戎大捷,如今丞相之位空悬,十有八九陛下会让覃敬接任。”
顾秉安对骊珠肃然道:
“公主,薛氏这一败,形势顿时对我们极其不利,如果再继续养精蓄锐,等覃戎彻底扫清薛氏,只怕就回天乏术了。”
“——不会的。”
骊珠刚说了这三个字,就被玄英捧着湿帕子擦脸擦手,像只小狗似的被揉了一遍。
擦干净了,她才得空继续认真说下去:
“如今郡内有世族的庄田援以粮草,有两万兵马可供调遣,正是痛打落水狗的时机——”
骊珠随便捡了根树枝在地上划。
“汝陵一败,覃戎乘胜追击,薛允必会往南边撤军,只要知道他的逃亡路线,我们派兵伏击,定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公主妙计。”
顾秉安无奈笑道:
“可关键就是,我们如何得知他们的逃亡路线?”
骊珠大手一挥:“我有内应。”
当然,她口中的内应就是她自己。
虽说前因后果不同,但汝陵大败这一战,与前世还是一模一样。
薛允因多疑而中了覃戎的计策,粮道被断,三十万大军饿死大半。
余下部队又在逃亡途中折损,他们真正要面对的,应该只有十万出头的大军。
手刃薛允,就能收编这十万大军。
凭借温陵与邺都之间的距离优势,他们可立刻反攻邺都。
只要攻下薛家坞堡,除掉反贼,覃戎就必须休战。
若不休战,覃戎便不是为朝廷镇压叛乱,而成了拥兵自重的下一个反贼。
骊珠看着泥地上划出来的草图。
这一路汲汲营营,等的就是薛允大败于覃戎手下,却又没有完全被覃戎吞下的这个时机。
以流民军与薛覃两方的悬殊实力,这是唯一一个逆转胜的机会。
骊珠抬头:“你们觉得呢?会不会太冒险?”
若是成功,流民军与覃戎将势均力敌。
若是失败,覃戎不仅会吞下薛家,就连自己辛辛苦苦经营的流民军,也将成为滋养覃戎实力的养料。
顾秉安和陆誉品出了这其中的分量,对骊珠拱手道:
“还请公主决断。”
风吹草动,五月的农田一片郁郁葱葱的浅青色。
这些粟稻应该作为百姓们生存的口粮,不该浸透了农夫的汗水,又在战场上为了兵家的胜负成败,被肆意烧毁。
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良久,骊珠扔掉了手里的树枝。
“打。”
肃立在旁的玄英朝公主投去欣慰目光。
……倘若宓姜娘娘能见到这一日就好了。
见到自己的女儿,不再重复自己身不由己的命运,有能力主宰自己的生死,甚至能够背负他人的前程……
“哎呀!”
刚起身跨出一步的骊珠一头栽倒在地,吓得顾秉安和陆誉瞬间失色。
“我没事,不用扶我,我可以!”
骊珠很快红着脸爬起来。
“我刚才,只是腿有点软……是蹲的!蹲太久了!”
玄英顿时打消了脑海中的煽情念头。
想多了。
公主还得再练。
-
除了军报,顾秉安他们从雒阳带回的还有一个消息。
——覃敬的妾室宁夫人,竟然怀孕了。
此事瞒得隐蔽,雒阳城内都没几人知晓。
还是顾秉安多了个心眼,知道覃家真正可怕的人是覃敬,故而费了些心思,刻意打听了一下覃家的情况,这才摸到了些蛛丝马迹。
傍晚,公主府内。
骊珠正在看覃珣呈上来的账册,瞥了眼心不在焉的他,道:
“……明日你休沐一日,自己休息休息,也留在家中,多陪伴你母亲吧。”
覃珣回过神来,温声道:
“多谢公主恩典,只是大战在即,留给备战的时间不多,不能因为这种小事而耽搁。”
骊珠想了想:“也不算小事,对你母亲而言,恐怕是灭顶之灾了。”
覃珣眸光微漾:
“母亲多次冒犯公主,公主却能原谅母亲,待之以诚,回去之后,我定会将此话转达给她。”
“倒不是原谅。”
骊珠从公务中抽离片刻,略有些走神。
薛道蓉是最标准的以夫以子为天的女人。
覃敬与她成婚多年,房中唯有两名妾室,还都无宠无所出,在雒阳高门中已经算得上门当户对、琴瑟和鸣的佳话。
没错,雒阳高门夫妻的琴瑟和鸣,标准就是如此之低。
抛开薛道蓉与自己曾经不睦的婆媳关系,她们之间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
如今她不仅母族即将覆灭,连夫君也背叛她,有了另一个孩子。
骊珠叹了口气:
“见她如此遭遇,但凡是个女子,焉有不兔死狐悲的?”
尤其是她还有类似的经历——
覃珣默默注视着她柔软的侧脸。
她为何会感慨如此之深?
是裴照野对她不好?还是她担心他以后也会辜负她?
摘了首饰钗环的少女素着发,坐在案前专心翻阅竹简,一派家常模样,与他从前设想的婚后生活几乎重合。
覃珣望着她想,倘若他能尚公主为妻,此生绝不会有二心。
忽然,覃珣感觉身体有了某种微妙的变化。
他面色微赧,连忙换了个坐姿,掩饰般地端起杯中茶水一饮而尽,试图润一润干涩的口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