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滦山口到这里再快行程也要两日,两日的时间,你都没空停下来处理一下伤口?”
“急行军哪里有这个卸甲穿甲的时间,停下来就跟谢先生他们一样,至少还得明日才能赶回来,黄花菜都凉了。”
骊珠:“你不信我?你走的时候我不是跟你说了,我会把伊陵的兵力调过来,防的就是有人趁虚而入,你怕什么?”
躺在一张简陋小榻上的裴照野微微睁眼,苍白的脸上浮着一层浅笑。
他怕什么?
他怕的可多了。
“公主方才在占卜什么?怎么还算生气了?”
“你别管!闭眼等你的饭!”
骊珠恨恨地用湿帕子在他脸上乱擦。
殿内其他贵女此刻也知晓了外面发生的事,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不过并不是惊讶薛家起兵,也不是畏惧,而是兴奋。
“……真赢了吗?”
“真的,那个叫丹朱的女将军还想把匣子里的人头给我看,太吓人了,我没敢看,但首级都在,岂会有假?”
“大雍跟北地这十多年来摩擦不断,有多久没有打过胜仗了?”
“这可不是寻常胜仗,三百轻骑入两万大营劫人,简直闻所未闻啊……”
她们今日决定买爵,其实并非对清河公主有多信任,实在是女侯之位和食邑的诱惑太大。
然而此刻看着这满殿军士,还有匣子里所盛的头颅,众人突然对清河公主的名望有了几分实感。
南雍内斗多年,外戚、世家、各地豪强,各有各的算计。
论实力,薛家和覃家,哪个不比此刻眼前这个灰头土脸的公主强?
可除了她以外,这些精于权谋算计的家主,谁会掏自己的家底,竭尽全力去对付远在北地的敌人?
大雍偏居南方已经太久。
她们之中,就有许多是当初战乱渡江,从北方撤离到南地的世族。
北地十一州是她们的故乡。
当年战乱,还有许多人的亲族没来得及撤离,滞留在北地,分别近三十年,也不知道此生还能不能再见。
上至权贵世族,下至平民百姓,谁不想回家?
这么多年的内斗,耗尽了南雍的英雄气,朝廷内外都透着一股颓靡之气,几乎已经对收复北地失去了信心,。
这颗头颅却突然出现在她们眼前。
像是封冻多年的冰层,突然被一颗巨石砸开,僵局打破,湖水重新掀起波澜万丈。
南北两地旧日的平静即将不复存在。
而她们身在局中,亲身参与,亲眼见证着这一刻,又岂能不激动?
“还好决定拿嫁妆来换这个女侯之位!”
薛道蓉听到身旁有人道:
“我那个未婚夫学问不怎么样,最爱指点江山,五句话不离什么家国大事,听说我买了几身北地做的大氅,就说我忘了南雍战败之耻——哼,现在打乌桓的军费都有我的一份,回去我就问问,他又替南雍做了些什么?”
旁边众人纷纷附和“什么人啊”“退婚退婚”。
薛道蓉听得心惊胆战。
嫁妆换女侯!
这还是南雍吗?南雍的王法何在?
没过多久,紧随裴照野而来的丹朱等人又带来了大量伤兵。
骊珠顿觉棘手。
这些都是跟随裴照野去突袭的精锐,光是看着他们的伤势,也能想象出这一战的惊心动魄。
他们的确该休息了,包括轻伤的军士,都是一副耗尽体力的状态。
可现在,太守印信虽已在手,但温陵县还未能完全掌控。
外面全城戒严,陆誉还在缉拿给薛氏通风报信的余党,未必不会有漏网之鱼。
王母宫若无守备,他们一群人在这儿简直就是活靶子。
覃珣忽而开口:
“我去通知此地的道人,征用王母宫作为军士们暂时养伤的地方,这些军士,无论重伤还是轻伤,都先退下来,王母宫外就由我带来的五百骑兵布防,公主以为如何?”
骊珠昂首,审视覃珣三息时间。
“你随行有备伤药吗?”
“有。”
“抬出来,待会儿给医师备用。”
“好。”
“这五百骑兵的指挥权算谁的?”
覃珣思忖片刻:“家母久居深宅,从未经历战事,留五十人在家母身侧,余下尽可听公主调令。”
这个要求并不算无理,骊珠颔首,算是同意。
覃珣朝殿门眺望出去,道:
“薛允以这个理由突然起兵,的确在我意料之外,不过,公主以雷霆之速掌控平宁郡武库,杀太守,夺一郡,必定也在薛允的意料之外,如果我是他,摸透公主的底细之前,不会再轻举妄动。”
“覃氏几位支持我的族叔已经到了平宁郡,按照之前我与公主的约定,他们会为流民军提供帮助。”
来钱了!
骊珠眼眸倏然一亮。
但她强忍着欣喜,只矜持地点点头,七分镇定之中还有三分淡然,摆出一副“其实我也没有很需要”的模样。
“我知道了,等陆誉控制住平宁郡,我会召见他们。”
覃珣又扫了一眼骊珠那身沾满泥水的衣裙,那是被裴照野压倒时弄脏的。
“等部署好巡防的兵力后,我会替公主准备换洗的衣裙……哦,还有裴将军。”
最后一个显然是顺带。
等覃珣离开后,骊珠再低下头,发现阖目恢复体力的裴照野已经拿下了脸上的湿帕子。
骊珠想伸手摸摸他的额头,看有没有发热,却被他伸手攥住腕骨。
“你们还有约定?约定什么了?”
一双浓黑的眼定定望着骊珠。
“他们给流民军提供粮饷兵器,我给覃珣留一个我身边的官职啊。”
骊珠眨眨眼:
“他们文士比较讲究这个,一会儿想遵循公主府的属官,但又嫌公主府属官的名号太小不好听,一会儿说按军中官职来定,但又不想覃珣被你压一头……我让他们自己定,反正我只想要钱和粮。”
腕骨上的力道这才一松。
此刻正值午膳时分,膳房内炊烟袅袅。
有人去膳房帮忙,有人去偏殿给受伤的军士送热水伤药,无人注意王母神像后的他们。
宽阔的掌心从手腕滑到她的手指,裴照野牵着她的手,在被衾下暧昧地揉捏。
“他替你付钱了。”
骊珠没有领会他的意思:“他当然要付钱啊,他不给钱我留他在身边做什么……”
“公事是公事,他给多少都该,不给我撕了他。”
他目光直勾勾望着骊珠。
“私事不行,私事你只能用我的钱。”
骊珠一时忍不住想笑他幼稚,几吊钱而已,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情啊。
然而骊珠又很快想起了什么,视线落在他的舌尖。
直到今日,她才终于知道他为何会讨厌覃珣。
设身处地想想,假如沈负不是沈负,也是一位公主,不仅受她父皇宠爱,还与裴照野青梅竹马长大,两人几乎快要成婚,又或者说,本身就已经成过婚——
裴照野突然感觉骊珠狠狠掐住了他的手指。
花他的钱也不乐意?
骊珠与他所想南辕北辙,回过神来,松了手。
好吧,这样一设想,确实挺让人生气的,裴照野的这点不满也算情有可原。
“我知道了。”
骊珠答应了他,又道:
“不过刚才那个,也不能用你的钱啊,因为算的就是与你有关的事。”
裴照野眼睫忽动。
她掰着手指数:
“第一卦算的是我们俩成婚会不会有点天理不容……”
“等等,”他打断,“我们俩成婚为什么会天理不容?谁家天理这么不讲道理?”
你还好意思问!
骊珠没理他:“你别管这个,总之大巫说——不会天理不容,还说很般配。”
裴照野向来对鬼神之说嗤之以鼻。
他心道,她出手阔绰,还是带了这么多兵的公主,谁敢说不般配,除非脑袋和身子过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