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她曾在红叶寨时写过一次,如今再写,仍然几可乱真。
赋文中写南雍百姓流离失所,仓皇南下的过往,也写北望十一州,一心收复失地的少年豪情。
燕都已失,可退雒阳。
倘若雒阳再失,南雍的朝廷和百姓,还能退到何处苟安呢?
骊珠不信他会无动于衷。
她读《燕都赋》,读谢稽的诗文,读他在经史上一字一句的笺注。
她知道有的文士追名逐利,诗文中尽是矫饰。
但谢稽是太傅的至交。
南雍向北越缴纳岁币之日,太傅闭门七日,绝食而亡。
谢稽能被太傅引以为至交,骊珠不信他真的会退避红尘,不问世事。
她知道,以她现在的能力,不足以让谢稽赌上身家性命来支持她。
没关系。
无论是谢稽,还是谢家人,亦或是绛州观望局面的这些世族。
瞧不起她没关系,不喜欢她不想支持她也没关系。
但流民军没有做错什么。
那些受乌桓贼匪滋扰的百姓也没做错什么。
他们应该有一条生路。
“……你的字,写得很好。”
谢稽静静看了许久,第一句话便是这个。
他道:“我说的不是你仿家父的这篇,是你以钟离春这个假名,在月旦评时写的那篇字。”
骊珠眼中略带错愕。
谢稽低头,将竹简缓缓卷好。
“太傅以你这个学生为傲,与我通信往来,时常提起你的名字,寄来你的文章,他说,若公主为皇子,则南雍中兴有望。”
脑海中浮现出小老头和善好欺的模样。
张了张嘴,骊珠好一会儿才道:
“太傅……从来没对我说过……”
“他当然不会告诉你,什么‘公主若为皇子’?男女之别,生而注定,做这些没用的假设毫无意义,听了也不会让人高兴。”
谢稽冷嗤一声,楚夫人在旁拍了他一下。
看着眼前的棋盘,谢稽道:
“今日的棋就下到这里吧。”
骊珠回过神来,心里打了个突。
什么意思?
他这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
骊珠茫然地看向楚夫人,后者笑了笑,问:
“那这后半盘棋,夫君想请公主何日再续?”
他将举荐信和《燕都赋》放在身侧,双手交叠入袖,眉目平淡道:
“三日后,公主带着你的武将和军师入郡学内听学,到时再将这局棋下完吧。”
第68章
手谈结束, 已至晚膳时分。
灯笼次第亮起,炊烟袅袅,今夜楚夫人命人备好了丰盛晚膳,盛情邀请他们留宿一夜再归。
用膳前, 骊珠将众人召至裴照野养伤的房间内, 说起听学之事。
“顾秉安!”
丹朱一把揪住了身形一晃, 激动得差点当场晕厥的青年,拧着眉头道:
“你有出息一点行不行!知道你做梦都想给这些名士当弟子, 但你好歹也是咱们红叶寨的人, 膝盖别太软了!”
顾秉安:“……我跪公主行了吧!”
丹朱那个傻瓜, 哪里懂公主给他们求来的是什么机会?
谢稽的出身, 名望, 学识, 自不用提。
拜在谢稽门下能够接触到的其他同门, 哪个不是平日连片衣角都接触不到的王孙公子?
这些人掌控着南雍这片土地上的话语权,结成一张细密的大网。
大部分人这辈子拼尽全力,也碰不到这张网的边缘。
公主如果只是替将军求一个听学的机会, 他并不会意外。
将军是惊世之才,换做是谁都会重用。
可她连军中校尉包括他也算了进去。
说实话,他们这些人即便有些能力, 却也没到非他们不可的地步。
公主却不计出身, 肯给他们这样的机会。
如此知遇之恩,非死难以相报。
这边顾秉安已经快生死相随,裴照野却不屑轻嗤:
“……那些乌桓匪贼的尸首还埋在山后呢,我们废了这么大一番力气救了他们,最后就答应了这个?”
骊珠忍不住强调:
“是啊,如果不是你们废了这么大力气, 谢先生恐怕就真没事了。”
裴照野不以为意,甚至还扯了扯唇角,笑得有些坏。
“公主纡尊降贵找上门他不见,非得被踹粪坑里了他才见,这个就叫敬酒不吃吃罚酒。”
“……不可以哦。”
骊珠沉下脸来,认真嘱咐:
“虽说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但害得人家差点掉茅房里,有一点过分了,日后谢先生就是你的老师,要记得尊师重道,不可无礼。”
看着她肃然模样,裴照野好一会儿才微微颔首。
但事实上,他对这个谢稽毫不信任。
一个文绉绉的老头,瘦得跟竹片似的,跑快两步都能自己左脚踩右脚,他能教什么兵法军政?
晚膳时分,众人正堂相聚。
骊珠与楚夫人相谈甚欢,顾秉安更是没吃几口饭就跑到了谢稽的食案前,推杯换盏,诉尽衷肠。
谢稽:“……我了解了,看来你更注重实务而非学问,如今学问做得好,却对实务一窍不通的人太多了,你能脚踏实地,是一件好事。”
顾秉安两颊通红,也不知是喝多了,还是激动的。
正说着,骊珠余光忽而瞥见裴照野和丹朱朝谢稽的方向而去。
“聊着呢。”
裴照野丝毫不见外地在谢稽左侧坐下。
丹朱坐在他左边,两人一左一右,身形皆高大。
从骊珠的角度看去,简直像两个土匪在调戏良民。
谢稽面不改色:“裴将军的伤势如何?好转些了吗?”
“听闻先生愿意收我们几个粗人为弟子,一时高兴,身上的伤突然就不痛了。”
裴照野支着腿,似笑非笑地问:
“先生的脚如何?听说师母说,足足洗了两个时辰啊?”
谢稽缓缓转过脸来。
“……方才考校了秉安的学问,也该问问裴将军,不知‘归师勿遏’该做何解?”
裴照野定定看了他一会儿,眼中有被挑衅的不虞。
“想必裴将军是没读到这一条,否则,当日将军一线谷打败覃戎,也就不会贸然追击,反被驻守大营的援兵擒获。”
谢稽面色如水,并不畏惧他暗藏杀意的眼神。
“将军是世上少见的神勇之才,然而战场不是角抵赛,过于依仗个人的能力,有时反而会葬送自己的性命。”
“你若能改掉这个毛病,又有公主如此赏识,未必不能如昔日的覃逐云一样,立下不世功勋。”
听了这话,裴照野心头一跳。
少顷,他淡声道:“当不起,日后还得依仗谢先生指点。”
“指点不敢当,”谢稽收回视线,“裴将军再犯这样愚蠢的错误,在外面莫要说是我的弟子就好。”
裴照野:“……”
真以为他不敢欺师灭祖?
谢稽目光移向一旁的丹朱。
看着丹朱时,他的神情稍稍和缓几分。
昨夜乌桓人骑马闯入院中,多亏这位神弓手一箭贯穿马首,这也让他夫人在马蹄下幸免于难。
不管这些乌桓人是从哪儿来的,但谢稽领她这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