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她又晕又耳鸣,流了那么多血能不晕吗?
经历了这一路生死追杀,骊珠实在难以相信,一个素昧平生的匪贼居然会出手救她。
骊珠扔开手里锋利的碎石片,眼中有歉然之色:
“对不住,我耳鸣听不太清,我还以为……”
一直在审视她的男子,看到她眼中愤怒与戒备渐渐消融。
她仰着一张沾了荻花与泥泞的娇靥,眼角还挂着没擦干的泪,水汪汪,黑亮亮,像只被人从泥潭里捞出来便满心感激的小狗。
警惕心也太低了些。
没等少女把那些叽里咕噜的话说完,他抬手绕至她后颈。
骊珠怔怔,只觉发髻一松,如流云般的乌发便顺着肩头倾泻而下,柔柔地堆在了她的胸前。
他垂着腕,骊珠的金步摇在他指间转了转。
步摇映着晴日,金光灿灿,照在那一头顺滑浓密的长发上,泛着绸缎一样的光华。
望着骊珠的双眸沉如黑夜。
“金还是铜的?”他问。
耳鸣仍在,他的声音隔着层雾,骊珠只能勉强听清内容。
“……纯金的。”她答。
男子略一颔首,将步摇随手抛给身后的灰袍人。
骊珠:?
那是她最喜欢的金步摇!
“山主!”
男子偏头去看,一人匆匆跑来,满脸喜气洋洋道:
“岸边有一艘漕船,里面满船的箱笼,小七打开几个看了看,有金有银,还有冬虫夏草,灵芝鹿茸之类的,这一船,起码值这个数!”
说话那人摊开十指,笔划得眉飞色舞。
“是吗?”他接过旁人递来的一根抹额,随手当腰带系在腰间,“去看看。”
掸了掸身上被骊珠踹出来的泥巴脚印,他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看向地上分外迷茫的少女。
“丹朱,叫老于头来,诊费都收了,给这两人瞧瞧,有救就治。”
“晓得了。”
丹朱吩咐手下去寻人,回过头,对上少女略显迷茫的神色。
“小娘子不必怕,咱们红叶寨有五不准,七不夺,跟那等不入流的匪贼不同,不做奸□□人的恶行。”
她问:“他说的诊费……”
丹朱半蹲下来,龇牙一笑:
“多谢娘子馈赠。”
……谁馈赠了!他们这是明抢!
骊珠柳眉倒竖,刚要驳斥,余光扫过这女子跟她小腿一样粗的臂膀,突然反应过来。
方才百步穿杨、力大如水牛的三当家,说的就是这位。
那点勇气瞬间烟消云散。
骊珠憋气地瞪着眼:
“那……你们会放了我们吗?”
“自然。”
丹朱从怀里摸出一条皱巴巴的手帕,递给她擦脸。
“我们寨子不养闲人,你们这一个娇娘子,一个半大小孩,想留下来我们还不肯呢,除非……嘿嘿。”
骊珠:“……”
她不太想知道那个“除非”。
但听到对方答应放人,不得不说,骊珠默默松了一口气。
钱财身外之物,被抢了不重要,能保住性命才是最重要的。
只是可惜了她给裴胤之准备的那些东西。
生存危机一解除,骊珠看着这满山红叶,碧波澄澈,心思渐渐活泛起来。
虽说离开这里之后,骊珠肯定要与本地官员联络,重新得到朝廷卫兵的庇护。
但是——这里是伊陵郡诶。
她不必绕道去宛郡,特意敷衍覃珣一趟,借着这次意外,她可以顺水推舟,直接去裴府。
假装逃难至此也好,伪装成偶遇也好。
这可比骊珠之前计划的相遇方式更天衣无缝。
而且,救下公主是大功一件。
若让裴胤之送她去官府,父皇必定重赏,金银财帛倒是其次,赐个虚爵也不是不可能。
望着浅滩边那些匪贼的方向,骊珠灰扑扑的脸骤现光彩。
却说漕船那边,匪贼们干劲十足,正将船上箱笼一个个搬下来,灰袍文士从林中匆匆走到山主身边。
“审得如何?”
灰袍文士神色凝重地摇摇头:
“全死了,除了被开膛而死的那个,其他都是服毒自尽的,不是道上人,看样子应该是派来杀那娇娘子的死士。”
“身上物件有无特征?”
“这正是最奇怪的地方。”
灰袍文士递来一根染血的箭。
“这些人所用刀剑箭头,衣袍抹额,都是咱们红叶寨的东西——估摸着是知道我们红叶寨名头大,官府轻易都不敢招惹,什么脏水都想往我们脑袋上扣。”
山主接过箭,对着光端详了一会儿,问:
“那,你觉得那个娇娘子是什么来头?”
灰袍文士随手打开一个箱笼瞧了一眼,道:
“这满船的药材,看行船方向,估摸着是从雒阳来的哪家大药商家里的娘子,或是争家产吃绝户,或是同行寻仇,富贵人家里藏污纳垢的事再多不过了。”
男子挑眉:“这么简单?”
“那……山主觉得呢?”
他未置可否。
浅滩上一个个箱笼打开,他逐一看过去,发现除了药材以外,还有不少的简帛。
那娇娘子倒是个爱读书的,出趟门都还带着两大箱书简。
随手展开一看,满卷不是之乎者也,就是圣人曰子曰,密密麻麻挤在竹片上,扫两眼都叫人头疼。
他随手丢开这些书卷,转而去看旁边那箱赏心悦目的金子。
身后传来一瘸一拐的脚步声。
“那个……”
这声音细若蚊蚋,尾音带着颤。
男子回过头,对上视线时,她本就苍白的面庞看上去更怯弱三分。
但她还是鼓起一种莫名的勇气,大着胆子出声:
“丹、丹朱姐让我来问你……”
“耳朵不聋了?”他道。
……好无礼的人!
骊珠悄悄捏紧拳头。
那个老医师都说了,她只是失血太多才会有点耳鸣而已,不会聋!
“不聋的,虽然还有点嗡嗡响,但听得清。”
骊珠攒出友善的笑意,组织了一下语言,含蓄开口:
“方才丹朱姐跟我说,红叶寨盗亦有道,图财不图色,不知是真是假?”
山主抬眼,视线如火舌,在她一身湿衣上隐晦却又不容忽视地撩过。
“难说。”
骊珠:!!!
“有话直言。”
骊珠被他那一眼扫得毛骨悚然,头发丝都快炸起来了。
她慌忙加快语速:
“实不相瞒我家中在雒阳经商,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家父早亡我便带着金银细软前来投奔亲族,没想到途中被一伙贼人追杀幸得好汉相救,不过这一路仆役散尽,我人生地不熟出了这里也是两眼一抹黑——”
“所以,你能不能派个人给我指指路?”
他气急反笑。
还挺得寸进尺。
他看起来很好说话的样子吗?
男子扭过头来,对上一张灰扑扑的脸。
被冷汗浸湿的乌发贴在面颊那张脸因失血而显得苍白纤弱,如绢帛上一朵灰蒙蒙的白牡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