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鸢鸢点点头,脑海中晃过另一道影子,心脏便仿佛被细线勒了一下,重新吊起。她一眨不眨地看着越鸿:“那——段阑生呢?”
听见这个名字,越鸿的表情顿时变得有些古怪:“他……”
只说了一个字,他就停了一下,仿佛是不知道怎么和陆鸢鸢说。
终于,他还是说了出来:“你回来晚了,他已经走了。”
陆鸢鸢眼瞳一缩。
高高悬吊的心脏,终于还是坠下,摔了个粉碎,沉进了没有底的冰海。
段阑生——已经不在了。
耳朵里好似有尖锐的噪音在嗡鸣,在嘲笑。细听又什么也没有了,唯剩一片空白。
陆鸢鸢慢慢地松开了越鸿的袖子,目光空洞,轻轻地问:“那他现在在哪里?”
.
越鸿给她指了一个地点。
与鬼帝间旷日持久的战争,给三界造成了移山换海般的变化。这个地方,离邙山很近,景致却与陆鸢鸢的印象大有差别。
天色已暗,黯蓝渐染。一轮银月悬在中宵,散发着静谧温柔的光晕。
茂密的林子中,坐落着一片湖,湖面看不到边界,有如陆中之海。湖水连同四周的树林,都被月色披上了一层纱。莹白的花朵在枝梢微微颤动,随风摇曳。花瓣如半透明的琉璃,被风卷起,飘到了湖水上。
这个地方,确实是一个不会被打扰的、很适合长眠的地方。
陆鸢鸢落在草地上,茫然地站了一会儿。
其实,她到现在都没能消化下段阑生已经死了的事实。
回家那一天,她亲眼看着段阑生坠入恶鬼群中。
在那之后,她确实想过段阑生已经不在了的可能。但每一次,不好的念头都会被自己压下去。
她也说不清楚自己这种盲目的信心是从哪里来的。
为什么呢?
就因为书中的主角总能化险为夷?或者说,她总以为自己和段阑生的缘分不会这么轻易断掉,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他始终会被命运的红线带回到她身边?
陆鸢鸢木然地立了一会儿,向前走去。突然,她注意到,湖岸边的石头上蹲坐一个小小的黑影,步伐一顿,失声道:“汤圆?!”
湖边蹲坐着一只九尾狐幼崽,九条尾巴蓬蓬地在屁股后炸开,看起来,比半年前胖了不止一星半点。小家伙似乎正看着湖心发呆,没注意到有人靠近,闻声,尖尖的耳朵一动,难以置信地回过头。看清来者是她,小家伙几乎是滚到了草地上,如同一支箭似的,飞扑过来。
陆鸢鸢也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张开双臂,接住了他,胸口被猛地一撞,一起倒在了草地上。
汤圆的尾巴摇得她都看不清动作,整只狐狸拼命往她怀里拱去,不断委屈地叫着。
如同至宝失而复得,陆鸢鸢用颤抖的臂膀紧紧地搂他入怀,埋头在他的毛里:“汤圆,我回来了,对不起……”
汤圆眨巴着眼,舔了舔她的脸。
陆鸢鸢收紧了双臂,用脑袋蹭了蹭他的头。过了许久,汹涌的情绪稍微压下,她才依稀觉得事情有些不对。
越鸿不是安排了人好好照顾着汤圆的么?为什么会放任这孩子单独跑到这种荒僻的地方?
周围也没个大人看着,万一遇到危险就糟糕了。
还好,她今天回来了。
陆鸢鸢既后怕又庆幸,拥紧了汤圆,抬头看向这小家伙刚才蹲的地方,又朝他所望的方向看去,蓦然明白了什么,心脏好像被什么扎了一下。
越鸿不是满嘴跑火车的人。恐怕,今晚是汤圆自己偷偷溜出来的。
他未必懂什么是生离死别,只是本能地想离至亲更近一点。。
陆鸢鸢低低地说:“这样吗……你也在想他了。”
陆鸢鸢拍了拍身上的碎草,站起来,汤圆却从她臂弯中跳了下地,咬住她的衣摆,拖着她,靠近湖边。
陆鸢鸢看见,湖边停着一艘小舟。汤圆已经三两步跳了上去,回头看她,似乎在等
她跟上来。
“你想坐船吗?”
陆鸢鸢想了想,也踏上小舟,舟身很窄,人一上去,便轻微地晃荡了两下。
船桨一推,小舟曳开余波,离开了岸边。
月下碧湖万顷,一片澄莹。涟漪漾开,如同融化的银箔在丝绸上流动。
汤圆蹲在船头,尾巴垂入舟中。陆鸢鸢干脆放开了船桨,让小舟随着水流,游向江心。
来到湖心时,夜风停了,小舟也随之缓缓停了。波澜归于平静,湖水成了一面镜子,明月潜入水中,浮在小舟侧畔。
就在这时,小舟旁边的水面上,忽然生出了极轻微的气泡。
说时迟那时快,波光哗啦一声拂开,碎开了那轮圆月,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水中钻了出来,有如一尾翩跹的鱼。
她坐舟上,他在湖中,抬眸望向她。
人界重逢春色九重,蜀山剑宗万里朝晖,地下皇陵寂静无声,离合天劫地动山摇,宣照城中燐火如昼,邙山樵舍银花星雨,恶鬼阵前生死长诀……
记忆闪现,万般幻变,都化作云烟消逝。
最终映入她眼底的,只有水中之月,心上之人。
陆鸢鸢:“……”
在大脑里过了一遍越鸿的回答,她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好像,似乎,大概,也许闹了一个大乌龙。
段阑生头上沾了一片莹白的东西,是方才随风飘到湖水上的花瓣。陆鸢鸢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为他捻起那片花瓣,放入水中让其随波流走,喃喃自语:“我回到金鳌岛,就听说我回来晚了,你已经走了。”
哗啦一声,段阑生跃上小舟,浑身滴水,将发丝拨到耳后:“我今天去金鳌岛接汤圆,你回来时,我已经走了。”
说着,他摊开手掌,只见掌中躺着一枚湿漉漉的琉璃珠,以金线穿过。他将琉璃珠轻轻地挂回了汤圆的脖子上。
陆鸢鸢顿时明白了他为什么会从湖里上来,汤圆又为什么会蹲在湖边盯着水面。
舟畔的波澜渐渐平静,湖中银月重圆。
段阑生的眼眸转向了她。
陆鸢鸢抿了抿唇,抬手,将他颊边零碎的湿发勾到耳后,还擦了擦他脸上的水珠。段阑生默不吭声,也没有反抗,只是眼皮颤了颤。
原来,他并没有表面看起来这么淡然,此刻的紧张不比她少半分。
陆鸢鸢收回手,低头攥住了自己的衣袍。想说的话太多,临到了这一刻,仿佛失去了一切修辞的能力。她手指微不可察地哆嗦了一下,眼眶发红,憋了几秒,竟是憋出了一句:“我们再拜一次堂吧!”
“……”
“我是说,当初那个问题,我已经想好答案了,你……你能不能再问我一次?”
段阑生定定地看着她,忽地伸出手,抓住了她膝上那只发抖的手,十指相扣,扬唇笑了:“好呀。”
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笑,她也跟着笑了。
陆鸢鸢弯起眼,半晌,轻轻地说:“不过在那之前,我想先给你说一个故事。”
……
大千宇宙,无奇不有。
传说中,世上每个人都有一本撰写命数的生死簿。此时此刻,属于他们的故事已经写下了最后一笔。
与此同时,也有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被掩埋在了岁月的尘埃中。
那是最初的故事,一切的起源。
那一年,雷劫前夕,段阑生下了一个决定,待陆鸢鸢从过往中解脱,去过新的生活后,他也会当从未认识过她一样,过自己的生活。
然而,说不清为什么,即使已经以无情证道,飞升为剑仙,去了金鳌岛,他始终无法平静,每日都有陌生的滋味在心头涌动,犹如烈火烹心,烧得五脏六腑生疼。
想到她从今往后就真的和自己毫无瓜葛了,她会结识新的人,与对方度过一个没有他的一百年,那种滋味就会变本加厉地绞他的心脏,让他夜不能寐。
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让这种滋味消退,等反应过来时,他已经破了自己的誓言,隐身来到了陆鸢鸢投生的地方,也是他当初为她选择的家。
在远离蜀山的这座城,她会有无病无灾、平安顺利的一生。
一开始,他只是想远远地看她一眼就走。来了以后,又毫无缘由地得寸进尺起来,想听听她的声音才走。
但很快,他便发现陆鸢鸢不在这里。
她没有投生成功,魂魄已经不知去向。
真相来得太晚,但还未到绝路。
很多人不知道,在修仙界,有一门法术,叫做踏碎虚空。
此术并非虚无缥缈的传说,金仙修炼至化境后,就能敲开这扇神秘的大门。
他杀了罪魁祸首,从金鳌岛独自出走。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代价,终于掌握了踏碎虚空的办法,回到过去,试图改写那段历史。
一个时空不能有两个自己同时存在,若要回溯从前,他就只能回到过去那个自己的身体里。
段阑生以为,他可以凭借自己所知的未来,去改写陆鸢鸢的命运、改写他们的结局。却没想到,他的到来,就像往静水中投下一颗小石子,泛起涟漪,没人能操控涟漪扩散的方向。
带着前世烙印而来的他,影响了陆鸢鸢今生的因果。即使他知道后面的故事会怎么发展,也总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失败,和陆鸢鸢失之交臂了一次又一次。
在被他改变的因果中,陆鸢鸢要么孑然一身,要么和越鸿走到了一起,成了越鸿的皇子妃。并且,不管陆鸢鸢走上哪条路,结局都是英年早逝,还越来越短命。
仿佛被外力改变了栖息地的动物,无法在与自己不合的环境中生存下去。
踏碎虚空无数次,目睹她死亡无数次。锥心刺骨的无力感,让段阑生的执念从“和她再续前缘”逐渐变成了“让她活下去就好”。
也是在这无数次失败的尝试中,段阑生隐隐浮现出一种感觉——陆鸢鸢似乎有一条必须要走的路。
如果不按照那条暗线来走、完成必须做的事,陆鸢鸢就会早亡,无法自然终老。
但那条暗线,到底是什么呢?
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
为了给陆鸢鸢寻求一分生机,他做了太多尝试,其中一世,甚至还出现了变数。
在那之前,不管命运怎么改变,陆鸢鸢都是以燕国公主的身份开局的。但那一世,当段阑生看见燕国公主的襁褓时,便立刻意识到了陆鸢鸢不在这里。
燕国公主的身体,被一个陌生的灵魂顶替了。陆鸢鸢没有投生到这具身体里,她去了一个他触不可及的世界。
在很久以后,段阑生才知道,那是陆鸢鸢这么多世以来最为平顺的人生。没有少女时代的颠沛流离,更没有被送到异国做人质的家国仇恨。她投生成一个普通女孩,有父母宠爱,三五好友,学着他看不懂的数理化生,长成大人,步入社会。
然而,这一次,她还是没能在那个世界终老,魂魄某日突然被弹回了这边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