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一丝凉润飘在陆鸢鸢颊边。她惊讶地抬头,发现外面开始下雨了。
清晨温暖灿烂的阳光是可遇不可求的奇迹,鬼牢山的天空,终究还是恢复了阴雨绵绵的常态。乌云氤氲,恍若黑夜。
好在,没过多久,金鳌岛的武神终于抵达了此处。
他们约定在天险石下会面,这块巨型的石头仿佛天外来物,一端深深地插在土地里,另一头则嵌入了山壁中,形成了一个两侧贯通的、三角形的遮蔽处,底下足足能容纳一个足球
场,人站在阴影下,就像蚂蚁在树叶下避雨。
陆鸢鸢看了一下,武神一共来了四位。对于陆鸢鸢也在这儿,众人神情都难掩吃惊,还以为她是专门替金鳌岛来传什么信息的。得知她是和段阑生一起来的,众人的目光在她和段阑生中来回几眼,似乎明白了什么。
不过,这会儿不是八卦的时候,众人很快坐下来,商议起了进攻的方式。
一名武神大马金刀地坐下,道:“鬼帝九黎自从撤到了鬼牢山,阴兵的数量与力量都大不如前。上个月,他都还是一副进攻的姿态,如今已经把阴兵都收束到身边去了。”
陆鸢鸢倒没有打断他们的话。
小若拉拢她一起回家时,曾经说过自己手里有一本设定集。鬼帝九黎之所以那么难杀,就是因为他所处的鬼帝旧址藏着一道交通生死的时空裂隙。多年来,他都牢牢地趴在裂隙上方吸取亡魂的力量,几乎与那道裂隙同化了。
眼下,修仙界的联队已经成功将鬼帝从那道裂缝上撵跑了,等同于是强行关上了他的水闸。这就是鬼帝的马仔变少变弱了的原因。
尽管修仙联队不知道这道时空裂隙的存在,但他们的所作所为,还是在客观上造成了这个效果。
鬼帝也不是没脑子,在这样的状况下,他自然不再随便挥霍手中的兵马,而都调回自己身边,保护自己了。
但这不意味着他就没办法召唤马仔了。
正常人霸占了一个宝藏,都会想办法把里面的财宝带到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为己所用,而不是傻乎乎地守在里头。毕竟这玩意儿,你能找到,别人也能找到。要是拳头不够硬,宝藏不就易主了?
鬼帝独占了时空裂隙几百年,也不是白守着的,他的右眼里的时空隧道,本质上,就是一处微型的时空裂隙。
也不知道这家伙用了什么方法,切割走了一部分时空裂隙,藏到了自己眼睛里。当然了,如果有办法,鬼帝大概会将整道时空裂隙都带走吧。可惜,这玩意儿大得鬼帝根本吃不下,也带不走。他能拿走一点儿已经很厉害了。
好死不死,回地球的时空隧道,恰好就在他带走的那部分里。且只有在鬼帝濒死时,他才捏不住隧道大门。
要不是回家的条件这么苛刻,陆鸢鸢也不需要铤而走险地晃到鬼帝跟前去。去鬼界旧址找时空裂隙,无疑简单得多。
陆鸢鸢从思绪中抽离。
果不其然,在座所有人都不知道个中原因,只更确定了现在是一举歼灭鬼帝的好机会。
只是,虽然鬼帝力量变弱了,他手中的阴兵数量还是多得难以想象,浩渺如海,要接近鬼帝还是很困难的事,如今尚未有人做到。
因此,这场战争并不是他们几个人单打独斗,还需要修士们与金鳌岛其他武神配合。由他们负责解决挡路的阴兵鬼将,好让段阑生一众不在这上面浪费体力,如锋利的刀刃,直直捅入鬼帝的要害处。
都是聪明人,其实没有太复杂的战略要部署,大多数战略很早就有了共识,今天只不过最后碰个头而已。到了抡拳头的时刻,胜者生,败者死,就是这么简单,也是这么残酷。
根据她知道的未来,最终杀死鬼帝九黎的是段阑生,这一点在小若口中也得到了印证。这是既定的结局。
可这不代表她能躺赢,原文只明确了段阑生的结局,可没说她一定能活到最后。
她只能尽己所能,活下去,不拖段阑生后腿,撑到鬼帝出现的时候。
晚上是鬼族力量最强盛的时刻,深夜进攻不是明智之举。他们将在天明来临时发起进攻。实际上在他们结束会话时,时间也已经所剩无几了。
太阳落山,本就不充沛的光线,逐寸湮灭在群山后方。武神各自归位。
鏖战前夜,时间仿佛变得格外漫长,雨已经快停了,寰宇寂静。
黎明来临,曙光在云层后万丈迸发。死战将至,终于到了要最后时刻。
……
天际阴云密布,惊雷滚动。
鬼牢山上空,两方阵营对峙。山谷中央,像凿开了一个巨型泉眼似的,涌出紫黑的浓雾,蠢蠢欲动着吞天灭日。仔细一看,那竟是密密麻麻的、犹如浪潮一样数不尽的阴兵鬼将。
而在鬼牢山的上空,出现了一圈壮丽而蔚为壮观的淡金色光圈。那是成千上万的修士与妖族将士,排列成阵,成千上万地御剑浮在空中,金鼓连天,云层洒落的暗淡光芒映在他们的剑刃上,反射出了强烈而灿烂的光芒,从远方看,就像太阳沉降到了这里,威压慑人。
“杀——”
地动山摇!
只见那片灿金色的雾倏然在半空中散逸成漫天金粉,雷霆闪电般直直地冲入了嘶吼的黑雾中。两道冲击波在碰撞的时候,炸开了一片赤红的血雾!
灵气与阴气、浩气与怨气,在半空中缠斗,彻底混乱了起来。这是数百年来最残酷也最壮观的一场决战。武神一剑横扫便削飞一片鬼将的上身,另一边厢又有鬼将的手洞穿了修士的甲胄,惨叫声四起……
而与此同时,酣战中的众人皆能看见一束光芒,席卷着血雾,从战场中间飒沓流星般闪过,直直地冲向了鬼牢山的腹地!一路上无论是金的黑的红的,都像被分开的海浪一样被迅烈地劈开了一场路,一路神魔人畜皆不可挡。
陆鸢鸢本已做好作战的准备,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迎战的必要,路上这些小喽啰挡不住段阑生。他们畅行在这地狱般的战场里,不断地绕过障碍物,以最快速度接近目的地。
凡是被他们掠过的阴兵鬼怪,仿佛被打火石摩擦起火了一半,火速地燃烧为灰烬,被一拥而上的修士们乱剑斩杀。
一阵嘶吼从山谷深处传来,山石震动落下,砸碎断石,陆鸢鸢浑身一震,看见了山谷中央的庞然大物,心中一阵恶寒。
陆鸢鸢想象过很多次最终boss的模样,也许会长得像传统认知里的红发蓝肤、獠牙狞恶的鬼王,也许会是反其道而行之,幻化成俊美的形象。却没想到,这玩意儿长得这么恶心——远远看去,一个盘腿坐在山谷中的人形生物,面孔已经与人类相距甚远,更像猛兽的头安在上面,獠牙外露,鼻孔外翻,光是一只手掌就能按扁数个成年人,黧黑的肌肤布满了一道道的伤痕,横错交叉,数都数不清。
不对,那真的是伤痕吗?伤口压根就没有血渗出来……
与此同时,陆鸢鸢看见了漆黑的天际中,另外三个方向,都有一道璀璨的金光冲这边而来……那是金鳌岛的武神!
蓦地,鬼帝庞大的身躯一
动,仿佛感觉到了有敌人第一次突破了自己的安全防线,从四面八方包围了自己。陆鸢鸢打醒十二分精神,以为他要转过头来了。可接下来这一幕却让她浑身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只见鬼帝的后背忽然出现了一个个白色的圆点,圆点微微鼓起,色泽有点儿浑浊,密密麻麻的,在漆黑的皮肤上分外明白。忽地,那些圆点一起滚了滚,中间出现了漆黑的芯,齐刷刷地朝着他们的方向转了过来。
那一道道划痕,压根不是伤疤,全都是眼睛!
这玩意儿竟然全身都长满了眼睛!
这是什么让人san值狂掉的克系生物?!
不光恶心敌人,还意味着他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的敌人压根没有死角位可以躲藏。
眨眼间,鬼帝发出了一声愤怒的嘶吼,陆鸢鸢猝不及防,被震得一口甜腥涌上了喉咙,不想影响段阑生,她忍住了没表现出来,迅捷地往侧面一滚,一剑斩飞了数个围拢而来的鬼将。身旁劲风掠起,段阑生已经化作流星般的光芒,冲向了远处那座巨物。
鬼帝愤怒地召唤阴兵鬼将护法,他身形虽大,动作却很灵活,丝毫没有迟滞感。段阑生与三名武神的行动轨迹犹如在织就一张金色的网,凌冽的剑气困住了鬼帝,每过一处,鬼帝身上就多几道划痕。
仙家斗法,黑天如昼,地动山摇。
寻常人想靠近,都要先担心自己会不会被碾成炮灰。
陆鸢鸢收回目光,面上闪过一丝狠绝,咽下口中的血沫。
她要相信段阑生,相信命运书写的结局。现在她要做的,不是分神去看战况,就是在这个战场中活下去!
一旦进入了战斗状态,她便再也操心不了那边,只能尽力将所有想往鬼帝那边靠近去支援他的鬼兵鬼将都挡在半路。
血雾劈头盖脸,漫天飞扬,地动山摇。她掌心全是汗水,滑腻得近乎握不住剑柄,肌肉酸胀不已。已经数不清自己杀掉了多少扑上来的阴兵鬼将。
尽管无法靠近中心,还是可以观察到,一开始的四束金光如今仅剩下了一束。但同时,鬼帝也没讨到好处,随着力量的削弱,他身上溢出了越来越浓郁的黑雾,逐渐地,已经彻底看不清里面的状况了,硝烟滚滚。
陆鸢鸢的心脏迅猛地紧缩了起来。
轰——
遽然之间,在那团浓厚巨大的黑雾中,发出了一道赤色的光芒,像有颗小型原子弹爆炸了似的,陆鸢鸢被那剧烈的冲击撞飞了出去,巨响震得她心脉剧痛,猛地呕出了一口鲜血,耳朵嗡嗡的,再也听不见任何东西,视野黑蒙了一会儿,她发现天空黑了下去。
数以万计的漆黑石块从爆炸的中心飞出,用铺天盖地来形容是一点也不为过,已经几乎看不到云层,邪肆戾气冲天。就像是山泥倾泻时站在底下的人的视角,不管往哪跑,都是一条死路。
陆鸢鸢知道刚才那一下震荡震伤了她,幸好她已经超脱出金丹修士的肉身。若离得近的如果是个修士,现在身体大概已经被震碎了。她勉力地将身体平衡,翻转过来,时间容不得她喘气,巨石已经裹挟着灼热的熔浆般的赤色液体,飞到眼前。
与此同时,四周的鬼兵鬼将停止了往战场中心靠拢、援助鬼帝的步伐,就像召唤它们的命令突然消失了一样。它们像疯了似的,开始在原地互相撕打起来。
不断有来不及躲开的鬼兵鬼将被砸中,它们的身体很快以那“石头”为核心,剧烈地扭曲起来,冒出烟气,被烧成了灰。
陆鸢鸢这样的仙人之躯在混乱中,无疑是激起鬼兵鬼将本能的最美味的佳肴。她闪身躲避打开一块又一块巨石,同时打开靠近的鬼兵鬼将,然而,落石实在太多了,一个不慎,她的额头终是被划了一下,整个人往下飞坠而去。
额头鲜血淋漓,模糊了眼白,看全世界都像带了一层猩红的滤镜。模糊中,她看见了一个鬼将举起白骨化成的长刀,冲着她劈砍而来。
不行了,这一下没法彻底躲开!陆鸢鸢顶住眩晕,一咬牙翻了个身,只能尽量减少损失。但不知为何,她却感觉不到疼痛,仿佛那把骨刀是海绵做的一样。
为什么会这样?
不,现在不是思考的时候,机不可失!
在鬼将靠近的瞬间,陆鸢鸢一剑洞穿了它的胸膛,一脚踢开了它。
她听见了自己肺部像个漏气的风箱一样在喘息,手臂肌肉碰一下都酸疼至极,这都是力量过度消耗的反应。
这会儿,她的视野终于清晰了起来,重影消失,看清楚了那些所谓的巨石,上方都有白色的圆球——那竟是鬼帝四分五裂的身体。
这么说来,鬼帝爆炸了?
脱离了他的主体,这些肉变成了像石头一样的质感,上方的眼镜也不再咕噜噜地转动了,失去了生命里似的凝固了住了,死死地瞪着她。
又有巨石落下,陆鸢鸢猛然一闪身避过,仰起头,她手执长剑,怔怔地浮在半空。
她看见,漫山遍野的血雨未曾停下,仿佛是一场鬼牢山常见的瓢泼大雨,噼里啪啦地砸下来。
周围的鬼兵少了许多,与此同时,在她下方的空气里,传来了一阵阵鬼哭狼嚎,魔音刺激得人血脉突突直跳。
原来在鬼帝开始消亡的此刻,他的鬼兵鬼将也跟着一起发了狂。鬼将尚可在空中闪避,鬼兵则已维持不住士兵的样子,变成了刚出土的模样,没法再飞到空中,一具具腐臭发黑的尸体在下方互相撕扯,啃噬血肉。
不光是同类相残,任何落到他们中间的活物,都会被瞬间撕咬、瓜分得干净。
宛如置身在十八层修罗炼狱里。
陆鸢鸢用力地一抹面上的血水,喘着气。
段阑生在哪里?!
遮人眼目的硝烟被大风吹散,鬼牢山的腹地,陆鸢鸢看见鬼帝那小山似的身体缓缓地倾倒。纵然已经被炸碎了大部分,却还留下了一个庞大的主体,正在慢慢消散成风。
“鬼帝要亡了——杀——”
远方传来了模糊的叫声,似乎是有外围的修士御剑进入,刀光剑影像流星闪电似的在雾里闪烁。怪异的是,那些鬼将的刀竟还是能砍伤修士的,方才她还想,是不是鬼帝将死,他的徒子徒孙也没了力量,导致那一刀结结实实地斩在了她的背上,她却毫发无损。可现在看,却不是那样。
陆鸢鸢摸了摸后背,一咬牙,一边狼狈地躲避着还在落下的血雨,一边冲着鬼帝倒下的方向飞去,寻找张望,嘶吼道:“段阑生!你在哪里?!”
不知找寻了多久,她终于看到了有一道
失力的身影,如惊鸟坠落。几乎要和血雨融为一体,时隐时现。
陆鸢鸢不敢赌自己有没有看错,她只竭尽全力地冲了过去,终于在半空中接住了那道身影。
被冲力一坠,尽管陆鸢鸢早有准备,还是觉得自己手臂快要断了。但即使是这样,她也没有松开段阑生,两个人抱成一团,一同下坠。好在,她很快就稳住了身形,没有彻底坠落到下方那濒死的鬼兵之中。
陆鸢鸢低头一看,段阑生靠在她怀中,他的脸色像白纸一样,脖子上浮现出大片青色的血络。从前面看,似乎没有表皮伤口,但她感觉得到,自己揽住他后背的手湿腻腻的。抽出来一看,全是血。
他后背竟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砍伤,还新鲜地冒着血泡泡,位置和她方才挨刀一样。或许因为力量消耗太过,没有愈合的迹象。
心里模糊的猜测终于得到了印证,陆鸢鸢的袖子也跟着湿了一大片,烫得她手指发抖,她此刻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段阑生并不阻拦她。
这时,她忽地感觉到,后方散发出一道纯净的白色光芒。回过头去,只见鬼帝的身体已经消散得只剩下一副骨架了,剩下一截森白的骨头顶住了他低垂的头颅。
他的左眼紧紧闭着,右眼却焕发出了灿烂的白光,那是一个虚空的入口,看不到尽头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