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前,他们刚击退一波伏击。段阑生爱干净,纵然阴兵全蒸发了,他仍嫌扬起的沙尘太脏。恰好,这片山坳有数道清澈的溪流,他就二话不说去清洗了一番。
甫一将手放进去,段阑生就收紧手指,很自然地将她拉到自己身边:“既然这样,我们今晚就先在这里歇歇脚吧。”
陆鸢鸢马上了明白他的意思,颔首:“反正提前到了那里也是等,在这里等也是等,那还是离鬼牢山越远越好。”
鬼牢山,名唤山,实际并非一座孤峰,而是一片绵延数万里的原始森林。从前这一带还是有人烟活动的。但现在,都还没摸到鬼牢山的大门,就已经完全看不到村人猎户的踪迹了。
黄昏百鸟归巢,偌大的山林却一片诡异的死寂,连
野兽的嚎叫也听不见。
天黑前,两人在附近寻到了一处干净的洞穴,洞口有已经失效了陷阱,洞中散落着积满尘埃的炊具,还堆放着一些柴火,估计是某个猎人曾经的歇脚地吧。
段阑生一蹙眉,将她往洞外一推:“脏,我稍微收拾一下。”
刚才明明还嫌弃自己身上沾了尘土,在溪边仔仔细细地梳洗过,如今倒是眼也不眨地弯腰收拾了起来。
陆鸢鸢没阻止他,目光转开,发直地盯着石头缝隙里挣扎长出的一株草。
最快是后天……不,最快是大后天,她就能回家了。
难以描述她此刻澎湃的心情。忐忑,期待,害怕,紧张,千万种情绪在交战。
或许,还掺杂了她不愿细想来由的——犹豫。
她并没有忘记,她有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拖到今时今日还没动手——她还没有找到机会,骗段阑生吃下她身体里的渡魂荆棘。
小若说过,鬼帝的右眼就是时空隧道的入口。但若是没有渡魂荆棘载着她,就算她爬进鬼帝的右眼,拿针线缝上他的眼皮,她也回不了地球。
确切来说,其实她不是完全没有找到机会。段阑生对她已经不设防了,她之所以一直没动手,是因为汤圆如今还寄生在段阑生的肚子里。
还有……
不,没有其他理由了。
这时,一双手突然将她拉了过去,耳畔传来一道调侃的声音:“叫了你两声都不答应,怎么发起呆来了?”
陆鸢鸢觉得自己粉饰太平的能力越来越强了:“没有发呆,只是有点想吃东西了。”
段阑生不疑有他,轻扬嘴角:“原来是馋了。”
尽管早已不需要每天进食,他们还是在储物戒里放了不少零嘴。段阑生生起一个火堆,耐心地擦干净果子,才递给她:“给。”
陆鸢鸢接过来,低下头,没吭声,咬了几口果子。忽然,在噼啪的柴火声中,她听见一声细微的水滴音。
陆鸢鸢眼皮敏感地一动,蓦地抬头,便呆住了。
段阑生的鼻子里淌出了血。
不止一滴两滴。
暗红色的、温热的血啪嗒嗒地砸在了衣襟上,冶艳地交叠、渗开。
一切都发生得那么快。段阑生似乎也没想到自己会突然失态,他一抬手,指腹触及鼻血,神情微变,第一反应竟是转身躲开她的注视,站了起来,似乎想离开山洞。
然而,没能离开,他就被扯了回去:“你受伤了?为什么会流这么多血?”
被她用身体堵住,无处可钻。段阑生微微低下头,柔顺下来,任她察看。
坦白说,他本打算瞒她瞒得死死的。但到了被她逼问的这一刻,在懊悔之余,他竟有几分窃喜,似乎不是那么想反抗。
他就是这么矛盾而阴暗的人。每一个能看出陆鸢鸢在乎他的选项,痛也是快乐。
好在,这看起来吓人的血很快就自行止住了,段阑生抬手,用食指轻轻一擦嘴唇,雪白的面庞上拖曳出数道凄艳的红痕:“我无事,你别担心。”
一听就知道在搪塞,陆鸢鸢声音拔高:“没事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流鼻血?”
眼前这幅似曾相识的画面,不可避免地让她想起了一个死去了很久的人。如同刺骨的风钻入她的心窍。
那个人,前一秒还在她面前好端端笑着说话,下一秒便七孔流血,留下了让她此生都读不懂、也无法释怀的遗言,就静静地死去了。
自那以后,阴影就根植在她生命里,她内心深处开始害怕看见类似的情景。
“真的没什么大事。”在她的瞪视下,段阑生似乎妥协了,慢慢放下手来,柔声道出实情:“汤圆很快就可以脱离我的供养,变得和寻常的小孩一样了。最后这几天,是会对我有些影响。”
“……”
万万没想到是这个理由,陆鸢鸢一滞,如同被掐停了发条的人偶,怔忪地望着他。
“只是有点身体反应而已,不是什么大事。”段阑生抬起没沾血的那只手,将她慢慢地按回了原位,语气轻松:“现在你可以放心了吧。”
“……”
“我衣服都脏了,去外面洗一洗再回来。你在这里歇着吧。”
他站起身来,才迈出一步,就被拉住了。
陆鸢鸢低垂着头颅,叫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傍晚的时候,你根本不是嫌自己身上脏,而是那会儿……发生了和现在一样的事。你不想让我看到,才借口去溪边洗脸的吧。”
头顶上没人答话。悉索几声,她感觉到段阑生重新蹲了下来,一抬头,就对上一双亮亮的眼。
这家伙竟然在笑,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好像在欣赏什么珍贵的画面。
陆鸢鸢有点儿懵了:“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段阑生眉眼弯弯:“你在心疼我,我很高兴。”
……心疼?
像她这种虚伪的人,也会对自己将要利用的人产生这种猫哭老鼠一般的情绪吗?
在柴火的噼啪声中,陆鸢鸢无法看他的表情。她盯着自己的膝盖,听见自己涩声道:“……傻子,下次这种事别瞒着我。我陪你一起去洗脸吧。”
“也好。”
段阑生同意了,先起来,退后了一步,让出空间,陆鸢鸢撑着膝盖起身,跃动的火光在余光中逐渐晃出重影,倏然间,没由来地一阵眩晕从脚底涌起,她眼前猛地一黑。
……
恢复意识时,四周一片寂静,只有微弱的天光映入漆黑的山洞中。
陆鸢鸢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地上,手足有些发软,仿佛力气被什么东西用吸星大法抽干了,还没充盈回来。但身上又没有伤痕,灵力运转如常。
刚才发生什么事了?
她怎么会突然失去意识?
时间过去多久了?不会耽误大事了吧?
陆鸢鸢有种不好的预感,坐起来。她还在之前的山洞里,但段阑生不见了,只剩她一个。火堆无人添柴,早已熄灭,灰烬也冷却了。
段阑生呢?
陆鸢鸢忍住不适,有点虚浮地起来,往洞外走去。
……
天明前最冷的时分,荒郊野岭,草木晨露冷湿交加。
没费多少功夫,陆鸢鸢就在昨天傍晚的溪边找到了段阑生。
他坐在溪边,一动不动。天未大亮,乍一看去,几乎与死气沉沉的草木融为一体。
陆鸢鸢先是微微松了一口气,快步走上去:“阑生!”
奇怪的是,段阑生仿佛没听见她的声音一样,没有理会她。
一丝蹊跷在陆鸢鸢心底涌起。
这段时间,段阑生就像她的连体婴一样。可今夜,她因不明原因短暂地失去了意识,他却没有守在她身边。现在明明听见她的声音了,也没有反应,着实奇怪。
陆鸢鸢终于走到他身后,拉住他的臂弯,触手一片湿冷。他的衣裳竟然都湿了,就这样贴在皮肤上,就像刚从溪水里打捞出来的一样。陆鸢鸢皱眉道:“你身上怎么都湿了?”
她绕到了他的正面,定睛一看。
段阑生的面色森森发白,血色褪去,湿漉漉的发丝贴在脖颈上。但他脸上沾到的血污,却没有洗干净,还凝固在上面。
“你这是怎么了?”陆鸢鸢不解地弯下腰,捧起他的脸,用袖子擦了擦他面上的血污:“不小心滑到水里了吗?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脸上没洗干净,衣服倒是全湿了。”
没擦几下,她的手腕突然被攥紧了。
段阑生的手指极冷,捏得她极疼。
陆鸢鸢倒抽了一口气,不明所以地抬首,就感觉到神经蓦地跳了一跳。
她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在段阑生脸上见过这样的表情了。
从他们和好以来,他这双眼睛是柔情若水的,充满着纯然喜悦的。
可如今,那种明朗温情的情愫,仿佛消失在了微弱的天光中。
段阑生用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目光,冰冷而阴鸷地看着她。
阴翳隐藏在美丽下,或许是错
觉,她甚至看见了近乎于狰狞森然的怒气与杀意。
陆鸢鸢僵住了。
发生什么事了?
段阑生为什么这样盯着她?
只是,不等她想明白,段阑生终于动了。他抓住了她捧住他脸庞的手,带离了自己。
长睫掩住探寻的目光,段阑生轻轻提了提唇角:“我没事,回去吧。”
他微微侧过头,不欲与她对视。暗淡的光落在他半边脸的轮廓上,滋长出捉摸不透的阴郁和怪异。
不对。
很不对劲。
浓烈的不安从足心一直冷到头顶,然而这一刻,她什么疑问也没能发出来。含混地应了一声,她被段阑生拖回了山洞中。
天还没大亮,还能再歇一会儿。
冷却的火堆旁,段阑生换掉了湿透的外衣,说自己倦了,就这般侧卧躺下,面朝着山壁,仿佛在闭目养神。
陆鸢鸢知道他还醒着。
可她的喉咙好似被堵住般,迟迟没有任何行动。
她不知道他怎么了,也不确定自己做些什么,到底会让局面恢复正常,或是变得更坏。也许什么也不做反而更好——在这个节骨眼,她不能让“跟着段阑生见鬼帝”这件事出现变数。
天一亮,段阑生醒来。两人继续前往鬼牢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