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睡觉前,她向息夜提出,最迟在明天,就要找机会重新混入沼兰。
息夜并没有一口答应下来,而是说:“但你的眼睛还没恢复。”
陆鸢鸢的指尖插进了掌心,垂下脑袋,有些遗憾似的,微微一叹:“我知道,我也想不通为什么会恢复得这么慢。但是,总不能为了迁就我而一味拖延计划,早进去一天,王妃活下来的机会就越大。要是我实在恢复不了,这个任务,可能就要劳烦你独自完成了,我勉强进去了,也是拖累你。”
“……”
前些天,她还很积极地张罗着要救小若。似乎没想到她的态度会突然变化,息夜微微眯眼,看了过来。
陆鸢鸢没有察觉到他在看自己,动作自然地嚼着干粮。
她给的理由,倒是很合理——发现自己成了拖累时,果然把自己舍弃掉。也是一种审时度势的表现。
最终,息夜答应了她:“好。”
后半夜,他就再度悄悄潜了出去,埋伏在昨夜那条道路的附近,截下了一支鬼差的小队。鬼差的头儿似乎有点小权力,从他口中,他们逼问出了一些信息。在今天傍晚,会有一行贵客经这条路入沼兰。他们身上有着能敲开宫门的邀请令,若能拿到那玩意儿,就等于通向小若的三道高墙,都向他们敞开了大门。
烈日当空。
他们埋伏在了林子里,那行贵客的必经之路旁的一处隐秘的林子中。
如今也才到午时,时间还挺早的。
突然,陆鸢鸢轻轻地低呼了一声。息夜蓦地回头,看见她正满脸嫌恶地隔着衣裳,按住了自己胸口。
息夜快步走近:“怎么了?”
陆鸢鸢微微侧过了身,避开他的目光,说:“刚才有只虫子跑进我衣服里的,可能是蜘蛛。我已经按死了……还挺大一只的,贴着我的肉,好不舒服,我想去洗一洗。”
息夜道:“不妥,你的眼睛看不见。”
“我当然知道了,但这么一个昆虫尸体贴着我,黏糊糊的太难受了。我就是脱衣服,沾点水擦一擦,不会整个人泡下去的。”陆鸢鸢停顿了下,说:“毕竟这种位置,也不好让别人帮我洗。”
在她的强烈要求下,息夜最终妥协了。
离这里不远的地方就有河流。陆鸢鸢就和平日一样,挽住他的臂弯,走到河边。
息夜带着她蹲下,握住她空着的那只手,慢慢地探向河水,让她知道水位在哪里。冰凉的河水滑过她的指缝。他转过头,看着她的侧面:“自己一个人可以吗?”
陆鸢鸢点头。
息夜松开她的手腕,递给了她一张手帕:“我在石头后面等你,好了就喊我。”
等他的脚步声远去,陆鸢鸢睁开了双眼。
面前的河水颇为清澈,但光线不明朗,她的面色也忽明忽暗,慢慢松开了压在胸口的手。
衣衫之下,除了潮热的汗,哪有什么昆虫尸体。
她不知道是不是息夜有意选择的,他带她来到了这条河最浅的河岸边。即使她不小心踩错了,也不会一下子被河水没过头顶。
她能感觉到,息夜并没有走远。
但只要他不在她身旁时刻盯着她,那就够了。
她知道,这不是最好的机会。但是如果不去验证这件事,她如烈火焚心,魂不守舍,做什么都无法集中精力。
光是装作什么也没怀疑,已经耗费了大量的心神。
她一刻也等不下去了。
.
息夜背靠着石头,听着河流的哗哗声。
听着听着,一声不同寻常的“扑通”声,毫无预兆地在树丛后面响起。
仿佛是什么重物落入水里的声音。
他微怔,站直身,下一秒,听见了一阵激烈的水花扑腾声,像是被什么东西拖入水后发出的求生挣扎。
一瞬间,他脸色一变,冲了出去。
岸边空空如也,已经没有了人。
第134章
河滩上的杂草被压倒了一片,泥土上有一道深深的拖拽痕迹,延伸向河流。
犹如被一只大手掐住喉咙,血液充塞在大脑,息夜的瞳孔瘆亮,眼白充血,大吼一声:“陆鸢鸢!”
没有回应,他毫不犹豫地飞扑上前,跟着那道拖拽的痕迹,纵身跳入水里。
哗啦!
冰冷湍急的水流从四面八方涌来,光线昏暗,幽幽发青,水下的黑影闻风丧胆般地掠走,分不清到底是大鱼还是妖兽,它们扬起了河床的碎石和泥沙,让视野变得更模糊不清。
他一个猛扎,潜入深水中,焦急游动寻找了起来。
看不清,找不到……陆鸢鸢在哪里?
循环往复,理智的弦已经岌岌可危地到了崩断边缘。终于,他注意到脚下的水草丛里,流出了一缕墨色的长发。
他瞳孔紧缩,奋力地往水下游去,拨开水草,看见了一张苍白的脸。
陆鸢鸢一动不动地倒在水下,不幸中的大幸是她还活着,嘴角咕噜噜地涌出微弱的气泡,手中握着一把匕首,匕刃倒是一片雪亮,干干净净的。看起来,她似乎刚与拖自己下水的东西搏斗过,匕刃血迹都被河水冲走了。但逼退了那东西后,她自己也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不容多等,息夜抿紧唇,用双臂勒住她的胸腹,抱着没有动静的她泅水,往水面冲去。
头一探出水面,空气争先恐后地灌入肺腑。一仰头才看见,天气变幻莫测,天色不知何时昏黑了下来,乌云密布,还起了风。
他一举将人抱到岸上,快步放在了离河岸较远的土地上,跪在一旁,急切地撩开了黏在她面颊上的发丝:“鸢鸢?”
没有回应,连呼吸也感觉不到。
他的指尖在微微发抖,但很快便被强压了下去,大手掰住了她的下颌,拉开一看,却没见到泥沙与草叶堵塞着鼻腔。手往下一触,她胸膛里的那颗器官,仍在微弱地跳动着。
混乱心神中窜过一丝异样,可他来不及防备,变故就在下一瞬发生了——
躺在地上的陆鸢鸢,霍然睁开双目,哪里像是目盲的模样,眼白还隐隐泛着血丝。
几乎是同一时间,她浑身蓄满力气,从地上暴起,扑上去,一手扯住他的衣衫前襟,不让他有机会后退,另一只手则眼疾手快伸向他的面庞,乘其不备,猛地扯下了他的面具。
电光闪烁,照亮了旷野。树影斑驳在两人身上,像扭曲瘦长的鬼影。
轰隆——
闷雷贯穿天际,雨滴从云后噼里啪啦地砸下来,泄走了闷热的空气。
陆鸢
鸢目光僵硬,浑身都仿佛被冻结了,捏住手中面具,定格在了抬头的动作上。
这个人是……这张脸是……
相隔七年,这张脸与她的记忆,其实没有颠覆性的变化,但已明显有了不同。
曾经的他像山间清风,干净冷冽。现在的他,眼型变得更像狐狸眼,深邃狭长,高挺的鼻子,唇瓣嫣红秾丽,湿了水,如被雨淋湿的秋海棠。额头中央一朵火焰纹,更为这张面容平添了艳极的风情。
但她不会认错的,他就是段阑生。
看见牙印后就已经有了怀疑,而刚才,他潜入河底、带她游向岸上的方式,简直与七年多以前,那个青年潜入寒潭、抱她上岸的动作重合了。
但在印证猜想的这一刻,一种强烈的眩晕还是如火星撞地球一样击中了她的脑髓。气血逆流,刷刷地撞击着耳膜。雷鸣雨声都远去了,她只能感觉到自己牙关和肌肉都在发抖。来到妖界后,与这个人相处的片段,飞快地在脑海中闪现。
怪不得,刚刚认识的时候,他就总是有意无意地打听她还记得多少蜀山的事。到了这几天,她做的梦已渐渐分不清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其中是不是也有他的影响?或许那根本不是梦,而是来自于梦外之人的窥探。
震惊、羞耻以及连日以来被欺骗的愤怒,充斥着大脑,仿佛有刀片在割着软肉。想都不想,她便猛地扬手,扇了眼前的人一耳光。
“啪”一声清脆的皮肉拍击,炸开在空气中。
因为情绪激动,她完全没收着手劲儿,臂膀都震得发麻。换做凡人来承受这一耳光,已经被扇得眼冒金星,牙齿都蹦出来了。
纵然是段阑生,脸也被扇得重重地偏向了一边。雪白的肌肤上浮现出五道鲜红的指印。
下一秒,他的胸膛被她重重一推,彼此间的距离瞬间拉开。
“……段阑生。”
陆鸢鸢齿关蹦出了他的名字,从地上坐起来,面色愠怒,微微扭曲,乌黑的双眸超乎寻常地亮熠,仿佛烧起了两团火,可以弹出火星子来。
“装作别人来接近我、骗我很有意思吗?这就是你报复我的手段?窥探我的秘密,看我被骗得团团转,你是不是很有成就感?如果不是我看见了你肩膀上的牙印,揭穿了你,你这出戏还想演到什么时候?千辛万苦委曲求全地获取我的信任,是想在什么时候报复回来?!”
段阑生沉默地任由她骂,没有还手,也没有辩解,维持着被扇偏头的动作,面庞隐藏在昏暗的树影中。直到听见她某一句话,他的眼睫毛好似颤了颤,又仿佛是错觉。红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
终于,他慢慢转过头来,看着她,动了动嘴角,仿佛有些嘲弄地说:“原来重逢之后,我对你做的事,在你看来,都是为了报复你?”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她的小腿上。
她的裤脚本来还束得好好的,因为跳进河里,湿了水,皱巴巴地卷了起来,露出了小腿上那朵绽放的红花。
段阑生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起来,陆鸢鸢就想起了自己为何会被春蛭寄宿,太阳穴突突一跳,怒气驱使着她往最坏的方向揣测他的动机,冷笑道:“你少在这里猫哭老鼠假慈悲了!这不就是你一手造成的局面吗?那天晚上,你明知道越鸿出事了,还故意拖延着消息不让我知道!现在看来,无非就是想通过伤害我身边的人来报复我!”
段阑生看着她,没有反驳,但面色好像越来越苍白。
雨水冲刷在他身上,墨色的发丝黏在颊边。
突然,他欺身逼近了她。
面前罩上一片阴影,陆鸢鸢心脏紧缩,警觉地后退。奈何她的注意力已全被他攫住,没发现背后是死路。背部抵住树干时,为时已晚。对方已逼到眼前,她一急,就扬起胳膊,想再扇他一个耳光。
但段阑生似乎预判到了她想做什么,下一秒,她的手腕被攥住。另一只手也被他抓了起来。
他从她掌心抠出那张已经捏得变形的面具,扔到地上,让彼此掌心相贴,森白的面庞也逼近了她,有雨珠从他高挺的鼻梁上滑落,那嫣红的唇一张一合:“打耳光有什么用?不痛不痒。既然你这么恨我伤了你的人,不如动真格。”
说话间,两人的位置有了变化,他压在了她上方,低头看她。陆鸢鸢感觉到有热乎乎的液体从上方落在她脖颈上,定睛一看,心头一骇。
段阑生脸上的银色面具,以薄而硬的金属打造,扣在耳后以固定。方才被她硬生生地扯下来,划伤了他耳后和下颌的皮肤。当他垂头看她,鲜红的血珠就沿着骨骼走势落下。
光线昏暗,雷电闪烁,有一刹那,在她大脑里,这一幕和另一张凄艳的脸重合了。
段阑生松开了她的一只手,捡起了一旁的匕首,正是刚才从河中捞起她时顺便捡回来的匕首,柄塞入她手里,刀锋对准自己的心口,哑声道:“你想杀我,要用这个,对准这里。”
说罢,他指骨发力,力气很大,握住她的手,将匕首捅向自己。
陆鸢鸢瞳孔紧缩,挣不开他的指骨,只能和他对抗力气。然而,刀尖在角力中不可避免地越来越靠近他的身体,刀锋送进了血肉里,衣裳上化开了一滩乌红的血迹。
面对这个层级的对手,灵力已经没有太大用途。胜负回归了原始的蛮力比拼。
只要她停下对抗,卸下力气,匕首就会因为惯性而直接捅进他的胸膛。
七年前没有杀掉段阑生,七年后的今天,她有了一个补刀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