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各位仙使冷静一下,伤了越修士的凶手兴许真的不是日炎大人。”
陆鸢鸢的手一顿,蓦地看向声音的来源处。
众人也都闻声转头,看见了一个黑衣男人。
方才和他们一起从王宫出发赶来的,除了一众士兵,还有这个妖族。因为情况紧急,他们也没有多问,原本以为对方是士兵的头儿。但现在映着火把的光芒,看清这男子的通身气派,又隐隐觉得是自己想错了。
果然,男子很快再度开口:“向各位介绍一下自己,我是大祭司的副将白叶。”
说着,他彬彬有礼微微一俯身,才续道:“就在刚才,我们在宫外找到了陪着越修士回来的侍卫,侍卫受了伤,据他的证词,他们在回来路上遭到袭击。虽然拼命反抗,但因为在一开始就闻到了奇怪的味道,寡不敌众,还是很快被打倒了。他被拖到了一个废弃的房间里。那些家伙似乎以为他已经死了,只单独带走了越修士。但他认得那伙人说的语言,正是食国的那些邪修。”
傅新光迟疑道:“你的意思是说,是食国那些邪修故意将罪名嫁祸在日炎身上?”
“正是如此。”白叶微微一点头:“妖族希望与修仙界建立联盟,即使暂时意见不一,也请诸位相信,我们不会用这样下作又愚蠢的手段来对付各位。倒是这些食国邪修,大概是不希望出现竞争者,才会想办法让我们双方反目,破坏我们双方的合作。”
众人面面相觑,都有些被说动了。但一个修士还是有些怀疑:“可你说的这些,全是那个侍卫的一家之词罢了,口说无凭。食国的语言谁都可以学。要怎么证明不是你们把锅推在食国人的头上?”
日炎的面庞有些扭曲,显然是觉得百口莫辩,气愤至极。
可在这时,陆鸢鸢的声音响了起来:“不,伤害越鸿的应该确实不是日炎。”
日炎似乎没想到陆鸢鸢会为他说话,瞪大眼睛,仿佛看一个脑子坏了的人一样看向她。
立刻有人询问:“为什么?”
陆鸢鸢拿起那把沾血的匕首,在灯光中轻轻一展平:“越鸿腰上的伤口,确实是这把匕首的形状。但伤口是从上向下捅进去的,证明伤他的人比他要高,并且高很多。但日炎比越鸿矮小很多,不可能是他捅的。”
在这个证据面前,
众人都终于放下了疑虑。唯一表情最复杂的就是日炎了。显然,他既为了自己洗脱嫌疑而高兴,又为了当众被人评价为矮小而感到了恼羞,咬了咬牙,盯着陆鸢鸢。
越鸿还在昏迷,但血已止住。陆鸢鸢将湿了的披风解下来,往地上一放,站起来,看了黑衣男子一眼,说:“劳烦各位把越鸿先送回去,好生安置,我有一点事要处理。”
留下这句话,她就独自离去,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王宫中,朝着北庭走去。
穿过了那片花林,和白天时相比,北庭夜里的行宫门外有了侍卫。看到陆鸢鸢从林子里走出来,面若寒霜,衣衫湿透,两个妖族都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请仙君大人止步!这里不是您该来的地方。”
陆鸢鸢强忍着怒火,态度也分外强硬,冷冷道:“让你们的大祭司滚出来见我!”
刚才那个黑衣男子的声音一响起来,她就认出了是今天下午,在这个地方给报信的人开门的那个家伙的声音。
当时,她以为这两个妖族密谋的是妖族内部的事,便无意参与。但是,发生了今夜的事,她再傻也能把二者联想起来了。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今天下午,食国人对越鸿动手意图嫁祸给日炎时,大祭司的党羽就已经收到了消息。但他没有阻止,还压着消息,放任食国人对越鸿下手。
按照正常发展,等到晚上,修仙界的来使才会发现越鸿失踪,并到处寻找他。而她这个使节团的头儿,十有八九也会因为人手不足,而傻乎乎地去找他求助。
她会和他待在一起,等到无间池那边传来消息,众人才会一起赶过去。
那会儿,越鸿十成十已经死了,尸体就算能捞上来也残缺不全,匕首造成的伤口形状即使有些不对劲,也不能再作为证据——谁知道它是不是被底下的东西二次破坏过呢?等日炎醒来,双方会在无间池前吵得不可开交。随后,日炎很可能会被下狱。等这个时候,他再派出白叶,施施然表示自己找到了真凶,揭穿真凶的真面目。
那么,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其一,如果他被她亲自请到无间池,还找到了真凶,就能让她欠他一个人情。她欠人情,就等于修仙界的整个使者团都欠了人情。在未来的谈判里,他就能掌握主动权,甚至可以以此为借口,让她还恩情。
其二,他的手下找到证人,为日炎洗脱了罪名,左将军回来后,一定会对他感激涕零。那么,在无形中,就能将这号手握重权的武将拉拢到自己的阵营里。
其三,她想,关于食国人的到来,妖族内部一定也有很多不一样的声音。
大祭司虽然是妖王的左膀右臂,但妖王麾下总有与他不是一路的妖怪,那些势力拧成一股,也能和他较量。若没估计错,大祭司应该应该是颇为厌恶这些食国人、想将食国人赶出南境的。但是,妖王都不能一言否决的事,他更不能。
正好,食国人对越鸿动手了。他们的目的,显然是为了破坏修仙界和妖族的联盟,毕竟左将军本来就是反对派的,如果他的义子被冤枉杀了越鸿,一方觉得自己人被害死了,悲愤至极,另一方则觉得自己义子无端背上黑锅,冤屈难伸。这样一来,双方之间的矛盾将会被激发得再也无法调和,联盟也会破裂。
只是,他们捕蝉的时候,没想到自己早就被黄雀盯上。
大祭司洞悉了他们的举动,却放任他们这么做,如此一来,就既能赶走这些食国人,又能狠狠地打击到妖族内部跟自己相争的那股力量。
真是一箭三雕。
什么都考虑到了,什么都利用到了,就是唯独没有考虑到越鸿的性命。
无间池那种地方,修士自然可以逃出来,但如果是一个受了伤又有些神志不清的金丹修士……那可就未必了。
只不过,这位大祭司千算万算,大概也想不到,当越鸿濒临死亡时,她可以感应到越鸿的所在。所以,她直接跳过了他为她准备好的橄榄枝,找到了无间池。
严格算起来,这确实是妖族内部的纷争。但如果利用到了她身边的人,甚至伤害了她身边的人,她绝无可能像个缩头乌龟一样,继续忍气吞声。
两个侍卫似乎没想到陆鸢鸢在别人家门口也敢这么强横,面色微变,对视一眼,说:“请仙君大人注意言辞!祭司大人已经休息了,即使你要找他,也请明日再来吧。”
陆鸢鸢眼底的怒火昭然若揭,冷笑一声:“我今晚一定要见到他。他不出来,我自己进去请也是一样的,三,二——”
倒数到“一”时,台阶上的门突然开了。
被一只苍白的手推开的。
陆鸢鸢的眼睛霎时微微一睁。
第124章
夜风轻拂过灯盏,光晕朦胧。
在今夜之前,对这个一直只闻其名的大祭司,陆鸢鸢有过不少猜想。但没想到,对方和她的想象一点也不同。
他既不青面獠牙,也没有三头六臂,穿着一袭沉黑的长袍,衣襟微微敞开,黑发未梳,垂在身后,面上覆着一张精致的银质面具,遮住了从眉眼到鼻子的大半张脸,只露出了一张线条优美、色泽很淡的唇。而最引人注目的,要数他额心的那抹红色印记,如同跳跃的火苗,像画布上点睛的艳丽华彩,从胜雪的肌肤下透出来,徒增几分妖异。
陆鸢鸢的眼皮微微一跳。一种奇怪的既视感游上了背脊,像蚂蚁爬动。
在昏影里乍然看见对方的轮廓,她以为自己看到了一个人。
但当对方往前一步,月光爬升到他面具上,这种无由来的既视感就消散了。
段阑生体态颀长,却是一身薄肌,这样的先天条件,让他不管长到多少岁,都有种轻盈矫健的少年感。
眼前这个大祭司,虽然站姿轮廓和段阑生有点像,但他的身形,每一处都比段阑生大一号,更挺拔,肩更宽,背更挺阔,胸膛更鼓,手掌也更大,是完完全全的成熟体格。
妖怪的人形一旦形成了稳定的成年态,就会维持着这个模样,无法跟橡皮泥一样捏成各种形状。
所以,当一些妖怪想色诱人类时,美貌不够,就会用幻术来凑。想彻头彻尾地改头换脸,就得披上不属于自己的皮。
何况……他的眼珠不是绀青色的,像剔透的琉璃。看她时,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两名妖族侍卫似乎想不到大祭司会出来,纷纷噤声,脑袋也垂得低低的。大祭司一摆手,他们就匆匆退走了。
随即,大祭司才看向她,似乎在等待她开口。
陆鸢鸢一定神,道:“看来阁下就是大祭司了,久仰大名。”
大祭司看着她,没说话。
她站在台阶下,他站在台阶上。
“我想大祭司如此神通广大,即使从没和我打过照面,应该也知道我是谁吧。”陆鸢鸢的衣衫一直在滴水,很快在鞋边聚起一滩水渍,她的神情毫无惧意:“深夜叨扰,实在是因为有些话不吐不快,请大祭司见谅。”
大祭司微微偏过了头,似乎在思索,等她说完,终于开了口:“仙君请说。”
声音平静,跟段阑生不一样。
虽然已经知道他不会在乎别人的命,但看到他连愧疚的模样也没有,陆鸢鸢心底那簇火就腾地烧了起来,话语就噼里啪啦地涌了出来:“我们受到妖王陛下邀请,出访妖界。不管是妖族内部的纷争,还是妖族与外界的争端,我们从来都无意参与,也不想被卷进去。我只希望,不会再有别有用心的势力将主意打到我的人身上,或者是利用我的人去达成某些目的。我想,妖王陛下以上宾之礼接待了我们,那么,在妖界逗留期间,我们理应可以得到与这份诚意相当的充分保护。既然陛下今晚不在宣照,这些话由祭司大人来听,就最合适不过了。”
当然,就算很愤怒,她还是强忍住了冲动,保留了余地,没有把话全挑明了。
一来,越鸿还没醒。二来,她推论的证据来自于她偷听到的内容。就算命中率高达99.9%,真要对质,她也拿不出证据,拍在这个大祭司脸上。
到时对方一个不承认,还反咬一口她污蔑,她反倒落于下乘,还会彻底破坏双方的邦交。
但也不能什么也不做。至少要让对方感受到,他们并不是那么地一无所知。
一口气把话说完,同时,她心里已设想出了对方会有什么反应,自己又该如何应对。
但这大祭司的反应并不如她所想。
他的眼神落在她身上,如同含着两捧冷冰冰的细雪,声音不冷不热的:“你很维护那个孩子,上次在角斗日,也见到你们坐在一起,他是你徒弟?”
角斗日?果然,那天他也有在观察他们这些来使。
只是,他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重点抓错了吧?
难不成,是想表达看
人下菜碟的意思?表示只有她的亲信,才配得到好的保护?
而且,也许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这家伙说话的语气有些奇怪,好像在咬牙切齿。
陆鸢鸢心生警觉,皱了皱眉,强调道:“不管什么身份,只要那个人是使节团的一员,我都会一视同仁,维护到底。”
见她不否认,大祭司盯着她,还在执着之前的问题:“那就是说,他真是你的徒弟。”
陆鸢鸢:“……”
莫名其妙。
别人问天他答地。
为什么这么想知道越鸿和她是什么关系?
也罢,该说的她都说了。陆鸢鸢忍住窝火,掐住手心,深吸口气,说:“已经很晚了,我要说的话也已经说完,就不打扰大祭司休息了。再会。”
她转身就走,就听见背后传来对方的声音:“发生这样的事,我也很遗憾。我一定会尽快给你一个交代。”
陆鸢鸢脚步一顿:“那就最好不过了。”
留下这句话,她没有看对方是什么表情,就匆匆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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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仙使们暂居的宫殿,越鸿后腰的伤口在仙丹作用下已经止血。但在那种布满戾气的地方待过,他还没苏醒。乖乖不动闭着眼的样子,多了几分这个年纪的稚气。
妖族也派了医者过来,但真正给越鸿看诊的是同行的丹修。好在,他并没有什么大碍,大概明天就会醒来了。
已经很晚了,陆鸢鸢安抚过众人,让大家都各自回房。
从池中出来后,折腾了这么一大圈,她的衣裳已经半干。锁上门,她一屁股坐在最近的椅子上,蹬掉鞋子,将裤管拉起来,看见自己小腿的皮肤出现了一片艳粉色的印记。
刚才,跳进无间池救越鸿时,她就感觉到,在混乱间,自己的腿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一开始什么不适也没有,找到妖族祭司的门口时,她已隐隐觉得肌肉有些不适,只是没表露出来。
这是撞淤了?
不,似乎不是淤血,试着用手指压了压,也不痛不痒。她一收回手,这片印记就突然像是活物一样,猛然扩大。与此同时,她的视野彻底黑了下去,就像世界的光源都被抽走,但身体的嗅觉、听觉、触觉却还在。
陆鸢鸢大惊,但没有自乱阵脚,维持着俯身的姿态,一动不动。过了大约几分钟,视野才复明,而印记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