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生得丑,所以即便是受害者,也被生父迁怒,还被夺走了生机,它如今的模样,已经与后来她看到的小怪物相差无几。似乎是因为无可言述的痛苦,它黑瘦的手在空气里抓了抓,瞬间从床上滚了下去,肩背猛地硌到了什么东西,疼得抽搐。
陆鸢鸢定睛一看,发现它压在身下的东西,非常眼熟——竟是窥天镜!
看来,窥天镜也是蜀山宗主从这里带走的东西之一。怪不得殷霄竹说他不想让人知道他是从哪里得到窥天镜的。
陆鸢鸢紧紧皱着眉。根据现有的信息,无从得知,掳走宗主夫人的妖怪到底是用什么办法,将其中一个孩子变成妖怪的。恐怕这将会是一个永远的谜,但总归跟那满地阴损的书脱不了干系。
如今想来,也许,殷霄竹不是仅仅通过模仿就能变蛇,而是他本来就可以幻化为蛇形。可是,出生以后,从来没有人教他、管他,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所以,只能像四不像一样生活着。
直到十二三岁时,被捉到文殊公主的笼子里,并第一次亲眼看到普通的蛇蜕皮,他的天性终于得以激活,逐渐掌握了蛇的本能。
在饮了文殊公主的血后,他才能变成人形,很有可能跟他一出生就不公平地被夺走了生机有关。
等他终于一步步地从地狱爬回人间,首先做的第一件事,必然是要去找自己的同胞手足,拿回原本就属于自己的东西。在妖怪的世界里,适者生存。
就在这时,陆鸢鸢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推力,身体一震,便发现镜子的光芒已经收拢,而她依然以断刃牢牢地压住殷霄竹的脖子。
幻境中漫长的时间,在现实却只是弹指时光。
陆鸢鸢紧了紧剑柄,问:“这面镜子到底是什么东西?”
殷霄竹瞥了眼已经熄灭的镜子,道:“窥天镜,妖族藏宝,可以融贯过去与未来的时间,窥见天机。但无法强求,但只有在特定的时刻才能偶然看见。”
陆鸢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让自己平复下来:“你后来,是找真正的大师姐,要回了属于你的东西吗?”
殷霄竹眉头一蹙:“你看到了灵宝秘境里的事?”
“我没有亲眼看见,这只是我猜测的……”陆鸢鸢的心头骤然雪亮:“你是在灵宝秘境里对大师姐动手的?”
原来如此!
真正的大师姐,确实先天不足。但在经过亲生父亲与虚谷真人多年的调治后,平时已与常人无异。虚谷真人亲笔所写的诊治记录,也可以证实这一点。
身体好起来后,原装的大师姐总算可以出远门,参加蜀山的许多宗门活动了。譬如——需要进入灵宝秘境的天材地宝大会。
殷霄竹,就是在灵宝秘境里对落单的她动手的。
多年
以后,虚谷真人开始怀疑“大师姐”被人掉包。她抽丝剥茧,顺着时间线往前捋,大概是发现了根源就出在那一次的天材地宝大会里,将此事汇报给自己的师兄后,她秘密前往灵宝秘境,寻找线索,不知因何故,和外界断了音讯。
在这之后,蜀山一行人前来找人,触发了主线副本【蚀骨】。
由于没有明确的方向线索,大家只能像分成数个方向,一点点地摸排寻人。
但殷霄竹,却能预测到虚谷真人的动向——他一定不会忘记,自己当年是在哪里动手的。如果虚谷要查当年的事儿,大概率也会去同一片地带。
所以,只要他找到机会,撇开同行的人,就能迅速奔赴目的地,长驱直入,比其他人更早找到虚谷,并将她灭口。
没错,灭口。
就算虚谷这一行什么证据都没找到,他也不可能再允许这个处处针对自己的人回到蜀山。让虚谷留在灵宝秘境,永远闭嘴,有些风险,却是收益最大的结局。
这个人,果真够狠心。
对自己狠,对别人也狠。
陆鸢鸢理清逻辑,忍不住道:“既然你已经拿回了自己的东西,不是已经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地在任何地方活下去了吗?为什么还要冒充大师姐,十几年一直潜伏在蜀山?你是想找蜀山宗主报仇?是为了躲避追杀?还是有别的目的?”
殷霄竹静静看着她,等她说完了,才仿佛好似有些无奈,挑了挑眉:“你的问题,三天三夜都问不完。”
陆鸢鸢冷冷道:“不要岔开话题,我有的是时间跟你耗,我劝你——”
话正说着,她的目光却骤然凝固。
眼前之人,正望着她笑,但有血从他唇中淌出。
怎么会这样?
难道殷霄竹真的被石头砸到哪儿了,受了很严重的伤,不是在骗她?
不,不可能!
他是小怪物的时候,被大蟒吞下、被烧、被打,也能无限次复活。况且,现在根本看不出他有什么问题,就像是告诉她一个人只是摔了一跤就会死去一样荒谬。这根本没道理,一定是他一贯的把戏,想要骗取她的同情,让她放松警惕,再伺机逃走!
可是……好多血。
血不止从他那张薄艳的唇里流出,染红他的下巴,连他的眼角也都流出了血泪,砸在他的衣襟上化开,仿佛一朵朵在靡艳中迅速走向颓败的花。
明知自己的身体出现了骇人的变化,殷霄竹的神情由始至终却很平静,也没有去擦拭,仿佛早已预料到会有这样的结局。
陆鸢鸢架着刀刃的手抖了抖,咬牙道:“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她一动,窥天镜就咣当一声,从腰上滚落在地。陆鸢鸢意识到什么,道:“是因为这面镜子?!”
“不是。”
“那到底为什么!你不可能会死在……”这实在太蹊跷了,陆鸢鸢想到了唯一的解释,她恶狠狠地瞪着他,厉声道:“你不要在我面前演戏撒谎了,也别玩什么装可怜的把戏,我不会再上你的当了!我……”
用尽力气吼出的声音,随着她的胸腔震鸣在发抖。
殷霄竹倒是没有反驳这番斥责,微微垂下眼,自嘲地重复了一遍:“撒谎……”
突然间,他身体暴起,大手一捞,抓住了她的衣襟,将她拖到了自己面前,正是看出了她心神正乱,而抓住了可乘之隙。这力气也大得不像一个垂死的人。
陆鸢鸢本来还是蹲着的,猝不及防,整个人便失了衡,就被迫趴到了他怀中。
果然!他是想偷袭她!
陆鸢鸢恨极也怒极,一反手,就将断刃往他身上用力扎去。然而,距离太近,掌心都是血,打滑了一下,没有扎到要害,只能听见利刃插入他肩膀的声音。
一时轻敌,错失了机会,代价就是要承受他的杀招。
然而,在下一秒,她却没有感受到筋脉寸断、金丹被摧的剧痛,只有唇瓣一疼,被他低头,用力地吻住了。
陆鸢鸢倏然瞪大眼睛,思绪因震惊而停滞。待反应过来后,她双手抵住剑柄,拼命地推。断刃由此入肉更深,但殷霄竹似乎已经不在意了,没有哼一声痛,手还转到她的后脑勺,压住她的脑袋,吻得更深入。
这不是一个柔情蜜意的吻。与其说是吻,还不如说是啃噬,是用最后的力气,希望她能记住自己。
不知道过了多久,压住她后脑勺的那只手终于没力气了,陆鸢鸢猛地挣开,跌坐在地,才看见短短一刹的功夫,他的面庞不止是苍白,而是蒙上了一层将死的、灰败的青。
但在长睫掩盖下的那双眼,仍是那双她有生以来看过的最美的眼,是火焰中淬炼出的剔透冶艳的宝石。
曾经的她,隔着笼子,远远地与之对望,只看见兽性。现在,她却清楚地望见了里面有自己的倒影。
殷霄竹没有再强求她靠近自己,疲惫地靠在石头上,望着她,目光有些涣散,声音渐渐轻了下去:“我撒过很多谎,骗过你很多次,但这一次是真的。”
“如果早知道……我不会欺负你。”
事到如今,他已经说不清自己的感情是什么时候出现变化的。
一切都要追溯到在浮屠谷的山洞里的那一夜,她明明自身难保,疼得翻来滚去,还一心要提醒身为始作俑者的他快逃,那时他的心里已了波澜。
而沦陷的开端,或许便是那一年冬至,她亲手给他捧来了一盏小橘子灯。
当她第一次搂住正在蜕皮的他,吻过他眼皮时,他开始万劫不复。
陆鸢鸢跪在地上,脑海一片空白,口里很腥,全是他的血。
她感觉到,他的手抚过她的面颊,仿佛眷恋又执着,指腹在皮肤上擦出了几道血指印,最终,垂了下去。
“别……那么恨我,圈圈。”
这是殷霄竹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尾音微弱得好像随时会被风撕碎,但她却听得清楚,那两个久违了的音节落在耳膜上,有如轰雷。
第117章
他说的不是鸢鸢,是圈圈。
圈圈……
圈圈?!
这个滑稽又可笑的名字,几乎已在陆鸢鸢的记忆里褪色。
那是她重生以后,第一次和段阑生一起出任务,被困在他的识海里的事儿了。
在那片真实与虚幻倒错的光景中,她不是陆鸢鸢,而是段阑生的“妻子”圈圈。
这个名字,应该只有段阑生和她知道的才对。
为什么殷霄竹会这样喊她?
为什么他会知道她有过一个叫“圈圈”的名字?
难道是因为,殷霄竹上回闯进她的识海时,不止看到了属于文殊公主那片雪地,还看到了她更久之前的记忆?!
陆鸢鸢的唇瓣沾着血,攥紧手心。
不……他根本不可能从她的识海里找到“圈圈”这部分的记忆。
一个人的识海,只能储存发生在本人身上的经历。
当初,欲色鬼想要吃掉段阑生,也是先读取了段阑生的童年回忆,找出他的心结,以此为基础,搭建出一个幻境。而不是只
凭借丰富的想象力,来构筑一个幻境。
她不过是机缘巧合,才会被卷入段阑生的识海里。圈圈这个虚构的人物,就是因为她的误入而诞生的,并且,自始至终,都只存活在段阑生的识海里,存活在那个由欲色鬼搭建的幻境里。
所以,哪怕她真的以圈圈的身份生活过一段时间,这段经历也不会写在她的识海里。殷霄竹哪怕将她的识海翻来覆去地看,也绝不可能搜寻到一丝一毫和圈圈有关的片段。
那么,他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冥冥中,仿佛有些重要的线索从指缝中溜走,从此再也无迹可寻。陆鸢鸢发着抖,膝行向前,猛地揪住了他的衣领:“殷霄竹,你把话说清楚!你为什么……”
然而,被她这么一扯,眼前的人再无抵抗的力气。他的头颈就无力地一歪,露出那张染了血的、带着灰败气息的面容。
殷霄竹死了。
他再也不会像上次一样,接住她的拳头,回答她的问题了。
陆鸢鸢的目光骤然凝固,蓦地张了张口,双手却仿佛突然失去了力气。
慢慢地,她松开了掌中皱巴巴的衣襟,站起来,退后一步,怔忪一会儿,望向天空。
漩涡撕裂天穹,奇瑰壮丽无法以言语形容的天象,犹如画布上打翻了用星河与宝石揉碎做成的颜料,诡异地静止着。
天地之间,静得只能听见一声声剧烈的喘息。
今天,杀她的人,害她的人,都付出了应有的代价。她终于可以从怨恨和嗔怒中得到解脱与新生,实在值得举杯庆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