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时也命也,段阑生的天劫,竟会在这一天、这个地方降临的。
也许这就是天意,是天意啊!
天空的异象也引起了段阑生的注意,他剑光一扫,扫平一波傀儡,似乎极为吃惊。
大概是因为雷劫的时间不同了,他此刻的表情,跟前世那个胸有成竹、修炼有成、仿佛已预料到雷劫会降临的他,并不一样。
雷电一簇簇地冲向大地,像飒沓流星。陆鸢鸢浑身的骨头好似都在战栗,她摇摇晃晃地提着剑,一步一步地朝着山上那抹雪白的身影走去。
恍惚间,她好像回到了前世,看见自己的心上人被万钧雷霆所包围,心急如焚。
于是,她像个二百五一样,冲了上去,又倒在了他脚下。
一晃神,前世的画面消散殆尽了,耳旁却好似有无数凄切的尖叫,有嘲笑她的,有同情她的。她顿住步子,捂住耳朵,深吸口气,继续往上走。
这时,在震荡的山下,传来了一声惊恐的大叫:“段阑生!小心!”
一个小小的人儿从树林里冲了出来,头发上还沾着树叶,正是在灵宝秘境外揭穿真相后就消失了的小若。
小若瞪大眼睛,看到山上的段阑生一心在对敌,而将后背留给了陆鸢鸢,心急火燎,一跺脚,忍住恐惧,试图穿过那波魑魅魍魉,往上跑去:“喂——”
但这尖叫,淹没在了山崩地裂的轰隆声里。
陆鸢鸢双眼赤红,前世的幻象与今生所见在交叠,迈着步伐,一步步地走向了段阑生,就像前世那样,义无反顾地走近他。
段阑生回头,发现陆鸢鸢不仅没有走,还在危难之际选择回到他身边,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了复杂的情绪,似有欣喜,也有担忧。击退一只傀儡,他迅速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向自己身旁:“过来我身边!这里——”
未竟之语,消失在了他唇齿之间。
他绀青色的眼眸睁得极大,手中的剑“当”一下落地。
一柄散发着美丽银光的长剑,不偏不倚捅进了他的心窝里。
滴答,滴答。
刺进肉里还不止,握剑的人还在发狠地继续用力,往深捅去。最终,剑尖从他背后穿了出来。
粘稠猩红的血顺着剑尖滑落,染红了衣袍。
幻象烟消云散,剩下了血淋淋的真实,一切都静止了。
段阑生怔怔的,仿佛还回不过神来。
他眼珠下落,又缓缓上抬,仿佛想上前一步,靠近她,却被剑捅着,无法靠近一步:“为……什么?”
陆鸢鸢也有些恍惚。
在她还被系统限制着时,她以为段阑生是无法打败的金刚不死之身。那时的她,只是对他有点杀意,都会被系统弹飞出去。
但原来,杀他和杀别人没有区别。
他也只是血肉之躯而已。
修为再高的金丹修士,只要未成仙,被捅中心脏,还是会死的。
陆鸢鸢如魇住一样,看着他心窝,闻言,慢慢仰起头,唇瓣没有一点血色,轻声陈述:“因为我发过誓要这样做。”
段阑生的咽喉好似滚动了一下。
陆鸢鸢握紧剑柄,嘴角有些刻意地微微上扬:“事到如今我不怕告诉你实话,由始至终,都没有任何人控制我,那一天我从头到尾都是清醒的,是我自己想要拔光潭底的花的,是我故意设局陷害你,因为我发过誓,我一定要杀了你,杀不了你,就赶你出蜀山,让你身败名裂,一切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是你看错了人,信错了人,喜欢错了人。”
剑刃入肉更深的滋溜声传来,但不是她还在丧心病狂地继续往里刺,而是段阑生往她的方向靠近了一步。
血因此涌得更多,他踉跄了一下,手剧烈颤抖,握住剑刃,像已经没有痛觉了,唇瓣枯青,声音沙哑:“……我……不明白。”
陆鸢鸢面上那刻意维持的笑意慢慢淡去,手松开剑柄,慢慢地退后了一步。
剑已刺得太深,不用手顶着,也不会滑出来了
。
“你不明白?”陆鸢鸢起初面无表情,但渐渐地,眼眶却在湿润,蓦然间,她情绪决堤,吼道:“可我比你更不明白!”
“段阑生,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什么,我真的不明白,上辈子的我难道真的就这么差劲、这么拿不出手吗?为什么我上辈子真心对你,你那么讨厌我,这辈子我算计你,害你,你却说你喜欢我?为什么啊?我真的想不明白。”
平心而论,这辈子的段阑生,除了最初在灵宝秘境二选一的困境里选择了先救别人之外,于她并无太大过错。
他面冷心热,可靠正直,从不欺凌弱小,是个非常值得交的朋友。
因果因果,因改变了,果也不同了。如果没有前世,那么,这一生也算一个不错的开始,她估计还是会栽在这个人手里,只是从一见钟情变成了日久生情。
那一天,段阑生还说了他喜欢她。这一世的幸福仿佛已近在咫尺。
可是,如果她自欺欺人,催眠自己忘记前世的一切,去握住段阑生的手,那么,就是可耻地彻底背叛了曾经的自己,也是重蹈覆辙,对不起这一场珍贵的重生。
今生的段阑生并无过错。可是,前世的她,又何至于有那种惨淡的收场?
恨难平。难平的不止是她,还有那个静悄悄地来过,又静悄悄死去的孩子。
血弄湿了她的指缝,也湿透了她的衣袖,被冷风一吹,陆鸢鸢才想起了这茬,低低地说:“对了,我还有一样东西,想给你看看。”
失血太多,段阑生已经站不住了,倒在了地上,泥尘染脏了他面颊,血流进了他眼眶里,艳煞至极,美丽的绀青色眼珠仿佛也变红了。他慢慢抬起眼,见到她将手放在自己的腹上,默念出一段咒文。
将腹中的元灵召唤出来并没有痛觉。却会有一种浑身的力气都在跟着流失的错觉。
她说是天意,亦是因为,今天正好满了一个月。
空气中,出现了一星淡淡的光亮。它没有五官和身体形状,只是一抹纯白的光点,散发着纯净耀眼的光芒。被人揪出来后,光点好似懵了一会儿,就很快识别出了谁是自己的母亲,活泼又亲昵地环绕着她飞舞,蹭动她的肩。如果有尾巴,大概已经在摇了。
陆鸢鸢摊开手掌,它便屁颠屁颠地落到了她手心上。
这么轻的一团。
在她动手之前,地上垂死的人仿佛预料到了什么,喉间发出了“嗬嗬”的喘息,不顾一切地往她身前爬来,却撑不起身子,只能蠕动,自然是够不上她的手的。
陆鸢鸢闭上眼,捏碎了手心的光团。
耳旁好似响起一声清脆的玻璃裂响,纯白的光点碎裂成无数抹光,飞向遥远的尘世。
望着自己脚边的人吐出一口血,陆鸢鸢轻声道:“段阑生,现在我们是真的扯平了。”
银紫色的闪电一簇簇打向山间,离合山支离破碎,开始崩塌,巨石如雨砸下。在这毁天灭地的震荡所击退,留在原地就是等死。陆鸢鸢才回过神来,冲往山下。她连滚带爬地不知冲出多远,被什么东西一撞,重重摔了出去,陷入黑暗里。
在这漫长的黑暗中,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回到了前世第一次见到段阑生的那一天。
可这回,她什么也没做,只是静静地站在远处,看了他一会儿,就转身离去。
没有最开始的相遇,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伤害。
这段灿烂的白光越缩越小,很快隐没在光怪陆离的梦里。她渐渐什么都看不见了,耳朵里倒是越来越吵嚷,涌进了很多久违了的声音。
……
“别一放暑假就一天到晚窝在房间玩电脑,饭要凉了,出来吃饭。”
“周末你姥姥过七十大寿,我和你爸先去酒楼,你下了补习班早点儿过来……”
“哎!这周末我们订个房唱K吧,试试公司楼下那家新KTV的音响好不好。”
“人类渡劫尚有其它道路。妖怪渡劫,唯有以无情证道,改写命运。你命中无亲无朋,无妻无子,倒也适合……”
突然,在这些纷杂交错的声音里,一道崩溃发抖到变调的声音抢夺了她的注意力:“你说过的,她会转生在这里,为什么?!”
“……失算……怀孕……转移失败……”
“她和你的缘分已经尽了,即使你……她身边的良人也不会是你,无谓强求……”
……
好多人在说话。她好像听到了爸爸妈妈的声音,朋友们的声音。
是大家一起来接她回家了吗?
如果是的话,最后那个好像在哭的声音,又是谁呢?
陆鸢鸢头痛欲裂,呼吸变得很困难,慢慢睁开了眼睛,醒了过来,才发现大地的震荡已经停下来了。
她晕过去了?
晕了多久?
还没能辨别出时间流逝了多少,她的额头上突然“啪嗒”一声,砸下了一滴水。
是……下雨了吗?
陆鸢鸢望向了天空。
天空还没恢复正常,犹如巨谷开裂,浮现出一个紫灰色的骇人漩涡,却十分风平浪静。风烟、流火、雷电、万鬼哭嚎、地动山摇……都烟消云散。小若也不见了。
浩浩天地,只剩渺小的她在仰望天空。
天上没有下雨。
那么,落在她额上的这滴水,是从哪里来的?
陆鸢鸢怔怔的,想不明白。
她正躺在一片烧得焦黑的土壤上。刚才天地变色,她记得很多石头跟着一起砸了下来,追在她身后。
如今一切都平息了,沾着鲜血的断剑掉在她掌边。窥天镜已经碎裂,埋在了远处的土壤里。
因为段阑生被她捅中心脏,再也握不住窥天镜。
他死了。
是她亲手杀的。
那么,殷霄竹又去哪了?
他逃走了吗?
不知从哪来的力气,陆鸢鸢呼吸急促,撑着地,爬了起来。晃了晃脑袋,她拾起脚边的断剑,与那蒙尘的窥天镜,凭着记忆,一瘸一拐地往离合山走去。
离合山已经成了一座废墟,烟尘滚滚。
没费多少功夫,她就在地上找到了蜿蜒的血迹。顺着那点点滴滴的血迹,她几经周转,在一处山崖的断石前,找到了殷霄竹。
他已经变回了人类的形态,蛇尾消失了,看来蜕皮已经结束,静静地靠坐在山壁上。但脖颈上的鳞片没消,嘴角有血,明明颇为狼狈,他却表现得很自若,至少和狼狈的她相比是这样的。
看见她提着剑出现,殷霄竹抬起眼帘,似乎并不意外。而他启唇说的第一句话,就让陆鸢鸢愣在了原地。
“我快死了。”
殷霄竹微微弯起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