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蟒似乎被闯入自己地盘的人激怒了,也意识到了带着她不好打架,蓦然松开了她。陆鸢鸢眼前发黑,她用尽全力地往上划水,但肺部疼痛得好像有砂纸在刮,身体不自觉在下沉。
她看不见上方是什么情形,也听不见声音,却见到大片血雾在头顶散开。
隐隐约约地,有个黑影正用尽全力地拨水,向她游来。
……
“哗啦——”
潭水上漂浮着厚重的血液,空气争前恐后地灌入鼻腔,紧缩的肺部舒张。陆鸢鸢蜷缩成一团,感觉到自己被横抱上了岸。
段阑生的喘息沉重而剧烈,将她平放在一处平地上,就开始压她的胸口,拍她的脸,捏住她的脸颊肉,捏得她很疼:“鸢鸢,醒一醒!”
水沿着他的下颌,滴到她眼皮上。陆鸢鸢被压得闷咳出了一口水,昏沉地撑开了眼皮,见她还有呼吸,段阑生仿佛才松了口气,稍稍冷静下来。
随即,他的视线转到别的地方。
陆鸢鸢闭着眼,感觉到自己的手臂被他拿了起来,袖子捋起。
“你……”看到她从手腕到小臂,分布着五六处小小圆形的蛇咬痕,段阑生的手似乎颤抖了一下。
往下看,不止是手臂,她的小腿也被咬了,裤子上有一对血洞。
陆鸢鸢慢慢地睁目。
段阑生全身皆湿,苍白的脸畔湿漉漉地闪烁着水珠的微光,僵硬地望着这数个血洞,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慢慢转得凝重。
在这时,他身畔的人闷闷地哼了一声,是他从来没听过的声音。不仅哼叫,她另一条手臂已经开始缠了上来。
段阑生的手蓦地收紧,但下一秒,他就将她的手扒了下去,稳住呼吸,道:“别害怕,你中了蛇毒,解药就在那些蛇生活的地方,就在这片水潭下,你等我。”
说罢,他仿佛不敢再多看她一眼,迅速地大步离去。陆鸢鸢在听见水声后,才翻过身,看向了深潭的方向。
段阑生一定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因为她看到,他的身上,也有一模一样的咬痕——和前世的位置一样。
而她预估到了,他看见她动也动不了,一定会冒险下水去找解药。她绝不让他如愿。
陆鸢鸢深深地呼吸,却觉得气息越来越灼热。明明刚刚才从冷水里出来,
却仿佛有股痒痒的灼热的气息在骨头里窜动,一时像蚂蚁爬动,一时又像软刺搔扰。
陆鸢鸢面庞潮红,狠狠地咬住自己的虎口。
前世的她,没有尝试过蚀骨是什么感觉,但就连段阑生那样的人,被咬一口,也被折磨得够呛。她被咬了这么多口,自然反应会更强烈。
牙齿在虎口处陷得更深,尝到了腥味,她要吊住这份清醒。
虽然她的修为不如段阑生,但她的自制力,不一定会比段阑生差。因为段阑生流着一半的妖血,而她是人类,并不会受到从野兽时期带来的发情本能的影响。
她忍受着一波又一波轻微的潮热,终于,再一次听见深潭那儿传来出水的声音。她立刻重新咬住手,等了会儿,看见一双靴子在前方停下。
段阑生回来了。
他浑身滴水,面色懊丧,很不好看。
是因为找遍了潭底,也找不到解药吗?
虽然不及她严重,但那蛇毒显然也已经开始侵入他的血液,回到她身边时,他的气息明显已经很不稳定,唇瓣浮现出诡异的血色。
不过,发现她蜷成一团,一直在咬自己的手,他还是先掰住她的下颌,不让她继续伤害自己。
他的手一靠近,仿佛给了她莫大的慰藉,她鼻息咻咻,紧紧地将脸贴在他掌心,抬起饱受折磨的湿润眼眸:“解药呢……没有找到吗?”
段阑生呼吸一滞,就想抽回自己的手,有些艰涩地说:“我会再想办法。”
他身前的人难受地闭上眼睛,仿佛已经神志不清,她身躯扭动着,慢慢地往他膝上爬去,用脸蹭他的腿,好像只是这样贴着,就能减轻骨头里沸腾的灼热感,喃喃道:“难受……我难受……”
她感觉到段阑生呼吸沉重了些。但很快,她便被他再度扒了下去。他的手跟铁钳似的,压得她动弹不得。
发现怎么都挣不开,也碰不到人了,她好像生气了,又有些委屈,口齿不清地说:“你不帮我,就算了……我不要你帮了……我去找大师姐……大师姐什么都会,一定能帮我……”
第104章
蚁噬般的痒热感在血肉里乱钻,泪珠从她两腮滑落,眼皮和鼻头都呈现出水分充盈的粉色。因呼吸不畅,红潮顺着脖子一路蔓延。本来看起来只有一点委屈,一哭起来,就成了十分委屈了。
“我不要你……我想要大师姐……”
她哭着大声嚷嚷,屈膝顶开他的身体,吃力地翻过身去。
据说人在意识不清时,更容易暴露真实的想法。正如此刻的她,已经这么狼狈,却爬也要爬去见她心心念念的大师姐。
因为手脚都没力气,撑不起身躯,她只能往趴在地上爬动。土壤上散落着粗糙的小草与石头,硌在她柔软的腰腹上,仿佛也成了一种煎熬,无法界定是痛苦还是快乐。她颤抖得厉害,才爬出两步,就要停下歇一歇。
这些反应,并不全是在演戏。蚀骨的毒素迅速在血液里发酵,对身体的影响比她预估的还要强烈。察觉到神智已经飘到了岌岌可危的边缘,陆鸢鸢挂着泪,狠狠地咬了一口自己的手,在虎口上又添一道牙印,夺回自己对大脑的主控权。
这是她早就想好的。
在这么一个焦灼而两难的时刻,她身中情毒,却又不是段阑生的道侣。那么,把她送到身为“同性”又修为高深的殷霄竹手里,让后者为她治疗,可以说是最优的选择。
凭借她对段阑生的了解,只要还有一丝清明,他就一定会这样做,而绝不会乘虚而入、碰她一根手指头。
她又怎么能允许段阑生将他自己摘干净?
大家一起掉进泥淖,都脏了才好,她不痛快,他也别想自在。
从凡人界回到蜀山后,每一次忍着恐惧和憎恨,去讨好杀自己的人,伪装、试探、离间、演戏……都是为了在今天,影响段阑生的判断和抉择。
她先是不断暗示段阑生,让段阑生相信,他就是她在蜀山唯一的依靠。所以,在她身不由己地陷入困境时,他责无旁贷,不可以袖手旁观。在客栈那一夜就是前奏,她试出了段阑生能退让到什么程度。
随后,她故意露出各种马脚,在段阑生的脑海里虚构出一个故事。
她就是要让段阑生误会,殷霄竹仗着自己在身份地位上的优势,对神志不清的她做了很多难以启齿的坏事。种下他对殷霄竹的疑心,瓦解他对殷霄竹的信任。
前置条件都改变了,那么,等到她深陷情毒折磨的时候,段阑生还会放心把她交给殷霄竹吗?
抑或是,交给别的丹修?
倒也不是不可以。但别忘了,段阑生自己也中招了,带着她,他根本走不远。广袤的茫茫秘境中,雾气和拦路的妖怪,阻隔了信号烟花与人声的互通,想求助是很难的。
就算殷霄竹真的在附近,也不可能天降神兵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之所以要这番做派,不过都是为了激段阑生一把。
她预想到,段阑生很有可能会被她惹恼,因为她不听他诚心的劝告,这种危险的时候,还想着送羊入虎口。
可结果是,段阑生的反应,比她想象中更要大。
她以为自己爬出了很远,可实际上,他一伸手,就抓住了她的脚踝,将她拖了回来。或许是心浮气躁,控制不好力气,他的手劲儿大得好像要捏碎她的脚踝,脸色更是前所未有的可怕:“你要找谁?”
仿佛要生吃了她一样。
陆鸢鸢装作没听懂,他一松手,她就继续往外爬。他一靠近,她就停下动作,转而赖到他身上,往上爬去。
“难受……好热……”
用额头撞地,不知尝试了几次,对方终于不再像木头一样毫无回应。她感觉到,有人温柔地拥住了她,让她的背靠着他的胸膛。对方的声音从头上传来,忽远忽近,十分低哑,跟平时的冷静淡然判若两人。但即使这样,他还是很克制,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压了什么下去,才耐心地哄她:“……不清醒……不可以……先这样,忍忍……”
声音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陆鸢鸢蓦地咬住下唇,指尖死死地掐入掌心的肉里。
这样不够。
鱼儿还没彻底上钩。
她有且仅有这一次机会,所以,她绝不允许有一丝定罪失败的可能。为此,她可以付出一切。
于是她再次哽咽起来,不再安分地待在他的怀抱里,扭动挣扎,硬是转了过去,抓住他的手腕。为免他还不明白,她将心一横,涨红着脸,从牙关里挤出了四个字:“不要这个……”
这番豁出去的明示,终于有了效果。
因为鱼终于咬上了钩子。
她感觉到一只手轻轻地抚过她的脸庞。陆鸢鸢心脏一抖,睁开眼,段阑生垂头看她,脸庞就在她上方,近在咫尺。
也许是她看错了,他的目光复杂、晦暗而郑重,带有一丝希冀和小心翼翼。刚才那么用力地抓她回来,此时同样是这只手覆在她脸上,却轻柔珍重,像在触碰一个易碎的东西:“你……想清楚了,真的要我吗?”
当然不想要。
陆鸢鸢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便装作已经完全被毒力控制,没听懂他的话,努力地抬起上半身,轻轻地吻他的嘴角,以作回答。
脑子越来越混沌,仿佛成了一团浆糊。依稀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融化成了一滩水。不过,这并不算是纯粹的比喻。
这荒凉的地方自由生长的杂草从未经过修剪,很扎肉。她不客气地踢他,娇气地嚷着不舒服。段阑生一顿,立刻中止了,很快,草地上就垫了一层男子宽大的外衣。
但她还是很想大哭,这次不是装的。她习惯性地想去咬自己的虎口。但这次,她的手一放在自己嘴边,就被阻止了。对方捏住她的手,似乎犹豫了一下,有些不熟练地牵引着她这只手,来到他头顶,似乎是让她想掐就掐这里的意思。
一
团毛茸茸的雪白的东西支起来,蹭了蹭她的手心。
狐狸耳朵?
他的狐耳和尾巴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
在这之后,陆鸢鸢觉得自己短暂地丧失了一段时间的记忆和反应。不知过了多久,她湿漉漉的眼皮微微发抖,苏醒过来,发现自己仍在原地,后脑勺舒舒服度地枕在段阑生的大腿上。
天色还没全暗下去。段阑生披散黑发,狐尾和狐耳都收进去了,只穿着中衣,蹙着眉,正拿着她的手在端详。
在他旁边的草地上,用衣带叠成了一块干爽的布,上面放着一株已经被碾碎的、有些眼熟的植物,银红相间,正是银肖果。段阑生捻起一点碎末,小心细致地给她敷药,敷在她自己咬得血迹斑斑的虎口,以及手臂的蛇咬印子上。
动作间,他察觉到她醒来。一对上视线,不知是不是错觉,段阑生的耳根好似红了。认识这么久,难得听见他结巴:“你、你醒了……有不舒服的地方吗?”
陆鸢鸢没做声,与他对视两秒,就不胜疲倦地闭上眼,手指轻轻地摩挲了一下被自己压着的宗袍外衣。
她在等待。
不管是原著还是上辈子,这出闹剧,都是在蜀山弟子闯入的那一刻结束的。
在原书剧情里,原主被同门弟子亲眼目睹她百般骚扰段阑生,留下了不容辩驳的确凿证据。
而上辈子,也是在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听见大蟒被斩杀的动静的蜀山弟子终于姗姗来迟,赶到这儿。
那么,现在,那些人应该也快要来到了吧?
就在这个念头浮现在心间的时候,从密林深处,传来了草木被迅速折断的沉重响声。
不止是陆鸢鸢,段阑生也听见了。为她上药的手一顿,他眼中的柔软荡然无存,变得戒备而不悦,同时,他下意识地挡在陆鸢鸢面前,用衣袖遮住她的脸庞,不让那张红晕未消的面庞让人看见。
他并没有发觉,自己现在的举动,跟护食的动物是一模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