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子旭笑着拍了拍手,“多么殚精竭虑的谋划啊!师弟是孤煞命格,便以天子命格易命。师弟短命早死,便加以长生之引延寿。师父当时怎么就不算算,您的其他弟子,整个长明宿的弟子,都是活不长的烂命一条,注定被您牺牲抛弃,成为您拯救苍生这个丰功伟绩路上的垫脚石?”
赵岚苼捂住心口,明明魂体不该有痛觉却还是觉得心痛。
当年天罚的预言下,按理说所有人的命格都该是被拦腰斩断的,但实际上并没有。天罚不是出现在个人命运中的灾殃,当时大家的命格还在按照原本的轨迹在运行。长明宿灭门也是天罚下的灭亡,所以赵岚苼当时算不到每个弟子都会在当日毙命,但沿肆的命格原本就是早逝的结局。
事到如今是与不是,已经没有多做解释的必要。说到底,长明宿的灭亡不过是天罚下最早应验的一部分,而剩下的部分因为赵岚苼发生了改变。最终,这场天罚,牺牲的只有长明宿。
魏子旭恨她也是应当。
只是,赵岚苼看着自己这个满眼皆是恨意的徒弟,“子旭,你是我亲自教出来的,既已随我又看了一遍当年的经过,你当真不懂师父为何这么选择吗?”
魏子旭瞳孔震颤了一下,很快又冷笑道,“我自然不如师弟懂师父,不然师父也不会选他,不是吗?”
赵岚苼叹了口气,也不再分辩。但顺着魏子旭的话细细一想,她确实在这段来自孽镜台的回忆里发现了很多不一样的角度,应该说,是沿肆的角度。
不周山,星宿台,包括最后的后山。许多她曾经没有见过的视角,甚至沿肆的想法和感情赵岚苼似乎都能感同身受。清雨死时她在洞外,楼兰法师虽说所有小弟子都已经死了,赵岚苼到底没有亲眼看见所以并不能完全确认。可这段记忆里,清雨慢慢在怀里死去的感受是如此的真实,如同亲历痛苦。
“孽镜台,还会看到回忆中其他人的视角吗?”赵岚苼缓和了一会,站起身看着那张光滑无痕的镜面问道。
魏子旭像是一直等着她问这个问题,“师父终于发现了,我还以为您没注意到呢。”
他上前抚摸了一下镜面,“孽镜台只会看到你自己的回忆,而师父之所有在这段回忆里能看到师弟的视角,是因为我们自始至终看的,都是师父您与师弟共同的回忆呀。”
镜子在魏子旭触碰到的一瞬间,原本白蒙蒙一片没有任何显像的镜面,竟渐渐开始变得透明。直到显现出一个人形,站在镜子的另一面,也如赵岚苼一般在看着孽镜台。
那人不是赵岚苼,亦不是魏子旭,而是沿肆。
赵岚苼吓了一跳,刚才孽镜台映像出的都是她作为长明宿掌门的前尘往事,沿肆看到这段回忆的主人是与他一同立于镜前的小妖女,岂不是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
她下意识后撤一步,但沿肆在镜子的另一面注视着的始终是镜面,而非对面的赵岚苼,像是压根没有看见她。
魏子旭解释道:“师父请放心,孽镜台有数面,但决定它是单向还是双向的人是我。我若不想让师弟看到我们,他便看不到。”
刚才赵岚苼和沿肆一起站上孽镜台,所以关于长生引落成的前因后果才得已完整呈现。那么自赵岚苼死后二人的联系就此断开,后面的回忆便是沿肆自己的了。
然而沿肆却没有再继续往下看,转身下了孽镜台,离开了赵岚苼的视线。
赵岚苼拿不准他是否同自己一样察觉到了回忆的异样之处,但从他的反应来看,大概是没有。孽镜台会呈现自己视角一生,这些都是由掌管此镜的魏子旭告诉他的。沿肆可能只是将他当作了一面还原曾经的镜子,并不知晓其中机窍。
按理说小妖女的躯壳被沿肆锁在鬼师爷殿中的房间内,他即便怀疑也不会立刻认定小妖女就是赵岚苼。怕就怕,沿肆已经起了疑心,现在离开孽镜台就是为了回去确认。
魏子旭看出了她想走,“师父才陪子旭呆了一会儿就已经想走了吗?”
赵岚苼摇摇头,上前拉住他,“不,子旭,你跟我走吧。”
魏子旭有些意外,“师父...你在说什么啊,我已是一缕残魂,走不出这阴诡地狱的。”
“是你自己囚禁了你自己,怀绪已是你的转生,怨念令残魂停留在此。你不是说在等我吗?如今既已等到我了,报仇也好泄愤也好,我们一起从这里出去慢慢算,好吗?”
魏子旭低垂着头看不清他的表情,赵岚苼以为他只是在犹豫,不想他慢慢抬起头来,脸上是不曾动摇过的恨意,“师父,您还是这么会哄人。”
赵岚苼再一低头,方才拉着魏子旭的手不知从何时起被缚了一条条锁魂链,这种锁链专门限制魂魄的行动,即便赵岚苼现在是生魂出壳的状态也不得挣脱。
“师父现在说要带我离开,不过是为了能早早去找师弟吧?师父还是那么疼他啊,哪怕离开你的视线范围一会儿,就已经在我这呆不住了。”
魏子旭本来就淡到几乎没有轮廓的身影现在已经完全看不见了,“但师父,您若是真想同子旭一起,就陪我在这地狱之中再多呆些时日吧...”
地狱的晨昏变化难以辨别,赵岚苼就被困于这间唯有一张镜台的漆黑空间,不知过了多久又几日。因为无事可做,只好对着孽镜台看一看过往之事。她也明白了,为何魏子旭说自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坐于镜台前,沉溺在过往回忆中。终日看着这些,确实时常难以分辨出镜外与镜中的世界。
甚至时间久了,赵岚苼的意识愈发地不清醒。她的生魂离体太久,状态越来越差,如果再回不到小妖女的身体,极有可能会随时就此消散。
就在赵岚苼近乎要丧失神智之际,腕上的锁魂链解开了,漆黑的房内也出现了一扇透出光亮的门。赵岚苼几乎仅凭着魂体与肉身之间的联系,下意识地飘出了门,离开了地狱。又飘回到了鬼师爷的金殿,终于躺进了小妖女的肉身。
赵岚苼以为只要生魂归位,意识与身体都会立即恢复从前的状态。但她发现并没有,魂体在外漂泊了太久,已经虚弱到了无法操控身体的地步。甚至更糟的是,回到体内有了痛觉,顿感头痛欲裂,这次的头痛比先前来得都要剧烈,她的意识又开始飘忽之际,房间的门被打开了。
是沿肆回来了,他不知去了哪里,回来坐到了赵岚苼的床边,用手探了探她的额头。
“醒了?”沿肆问道。
赵岚苼想说些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嗓子干哑难忍。沿肆十分恰好地倒来一杯水,将她扶起喂了一些。赵岚苼突然有些不好意思,怎么感觉今天的沿肆比起平时,有些过于温柔了?
她根本没办法多想,也说不出任何的话,因为头痛实在越发难耐。沿肆给她喂完水并没有立刻将她放倒,而是依旧让她半靠着自己。
突然,赵岚苼开口道:“你能不能,再靠过来些?”
沿肆虽然有些迟疑,但不知为何今天的他异常地顺从,依言缓缓地将赵岚苼往自己身上又揽了揽。
赵岚苼却开口道:“不,可不可以抱着我?”
沿肆依旧照做。
而抱住他的下一秒,赵岚苼在沿肆看不到的背后,从袖中抽出了一把似乎早就准备好的刀。手上没有一丝的犹疑,直直地捅进了沿肆的后背。
第75章 是否
刀尖没入血肉的感觉如此清晰, 沿肆猝不及防吐出一口血,缓缓将赵岚苼从怀中拉开。
赵岚苼手里握着沾血的刀,如同一只呆滞的提线木偶。
“抱抱我吧。”赵岚苼听到自己开口说道, 刀也被她再次高高地举了起来。
可...可这根本不是她想说的!赵岚苼的身体早在魂体归位后就已经不再听她的使唤,好像有人操控一般,甚至说出口的话都是言不由己!
原本混沌的意识在瞬间清醒过来, 但依旧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举起那把沾了血的刀, 再一次手起刀落, 这一刀, 刺的是沿肆的胸口。
刀锋深入骨血,甚至能感受到它刮过骨骼的阻顿传回刀柄在手心震颤。沿肆终于忍不住,鼻息间泄出一声闷哼, 温热的气息正好喷洒在赵岚苼的颈侧, 她心头一颤。
他为什么不躲!?
纵使赵岚苼现在有千言万语想说,也张不开口,这具小妖女的身体突然间就脱离了她的掌控,而赵岚苼的魂体像被困在了牢笼之中, 即便是想再一次离体好让她的动作立即停下,都做不到了。
眼看着就要落下第三刀, 赵岚苼有预感, 这一刀是朝着沿肆的喉咙去的!
“躲啊!!”赵岚苼在心里无声呐喊, 拼劲浑身力气想要夺回这具身体的控制权。
颈部是血脉最丰盈充足之处, 这一刀划下去赵岚苼简直不敢想会是一个怎样血溅当场的景象。沿肆是不会死, 但不代表他不会痛!
赵岚苼握着刀柄的手因为体内两相对抗的力量在微微颤抖, 终于, 在刀锋距离沿肆脖子两指间的位置停了下来, 却还是抖得厉害。她生魂离体太久, 回到躯体本就已经筋疲力竭,现下又凭空生出好些力气来控制失控的自己,眼看就要支撑不住了。
幸好,沿肆这次没有再任凭她下手,抓住了赵岚苼的手腕,可依旧没有夺她的刀。
“你...真的想杀我吗?”沿肆看着她的眼睛问道。
这是什么问题?赵岚苼总觉得从地狱回来以后沿肆就变得奇奇怪怪的,先不说小妖女如今和沿肆捆在一条船上,没有沿肆她在地府寸步难行,闲的没事杀他做什么!再不说她昏过去这么久,一醒来就拿刀捅人,怎么看都有大问题,结果向来防备心极重的沿肆竟完全不设防!第一次被捅了可以说是失察,可哪有正常人老老实实地坐着看别人捅自己玩的?
而且,她都已捅了沿肆两刀,刀刀致命。他嘴角还在这里淌血,竟然问的出是不是真想杀自己这种话,这不纯废话吗!!
大约是看到了赵岚苼那双地震一样的眼珠子,沿肆终于明白了点什么,试探地问道:“你说不了话?”
可算开窍了!赵岚苼眨眨眼睛。
看样子是肯定的答案,沿肆又继续问,“所以不是你想杀我?”
他看赵岚苼疯狂眨眼睛,抓着她的手紧了紧,“是就眨一下,不是眨两下。”
不知道是不是赵岚苼想多了,她怎么觉得沿肆问出这话小心翼翼的?哪里还有以前对她爱搭不理,颐指气使的样子?
难不成自己给他捅怕了?
赵岚苼眨了一下眼睛。
沿肆等了一会,突然又紧张起来,握的赵岚苼手腕子生疼,“是吗?”
赵岚苼疑惑地看回去,明白过来他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赶紧又眨了一下。
不是,大哥你要不要先看看你问的什么问题?
沿肆可能也是觉得自己反应过度了,轻轻掰开她因为用力攥住刀柄而发白的手,将那把沾满血迹的刀扔开。然后,他将自己的手放进了赵岚苼的手中让她握着,抬头朝她笑了一下。
而赵岚苼愣住了,心跳如天边滚滚而来的雷,愈发强烈。
他嘴角还有未干的血,却浑不在意地只看着她,黑色潭水般的眸中仅有赵岚苼自己的倒影,给人一种这里再也装不下其他的错觉。甚至赵岚苼都没有发现,束缚她的力量在不知不觉中消散了,小妖女的身体已经重新为她所用。
她下意识地替沿肆擦去了嘴角的血。
温热柔软的手在唇边摩挲着,沿肆目光闪烁,捧了那只手放在自己的脸颊,在赵岚苼的手心里蹭了蹭。
而那双让赵岚苼心颤的眼睛始终看着她,“那这个,是你想做的吗?”
赵岚苼张了张嘴,明明现在她已经可以说话了,反倒讲不出一个字。她察觉到自己浑身的气血都在上涌,脸颊滚烫头皮发麻,强烈的躯体反应以至于产生了微妙的眩晕之感。
“还是眨眼回答?”沿肆轻声问道。
这个答案非是即否,都太过于绝对。慌乱之下赵岚苼不知如何回答,两只手都还被沿肆抓着,只得愣怔着看他。可时间一久眼睛就酸了,赵岚苼一个没忍住,眨了下眼,见沿肆一脸笑意,急得她又乱眨一通。
沿肆微微笑道:“好了,不逗你了。既然能动了就从我身上下去吧,不然血要把你的衣服也染湿了。”
赵岚苼“啊”一声,从沿肆身上跳下来,才发现他身上两个被自己捅出的窟窿根本没有愈合,鲜血一直在汩汩往外流。只因为沿肆向来一袭玄色衣袍,哪怕被鲜血浸湿也不易察觉。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不愈合?”关心则乱,赵岚苼伸手就要去解他的衣服,被沿肆轻轻挡开了,“无碍,大概因为在地府吧,好的慢了些。”
刚才因为着急说出口的话,其实细想起来并不妥当。按理说小妖女不该知道沿肆身负长生引,更不会知道他受伤后会立即自行愈合,但沿肆似乎也没有要深究的意思,赵岚苼便没多想。
阳寿未尽之人身在地府,肉//体不能受损,但没想到即便身负长生引在地府也会受到牵连影响。赵岚苼想到当时自己断了一缕头发沿肆都记得要她收好,现在却亲手捅了他两刀,流了这么多血,顿时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她想起身去找些清水和纱布来,虽然地府这种尽是死魂的地方定然没什么止血的敷药,但好歹要清洁包扎伤口。结果刚一起身双腿就随之一软,若不是被沿肆及时扶住,恐怕就要直接跪在地上了。
方才与小妖女身体里那股莫名其妙的霸道力量对抗,她的生魂又在外漂泊许久,如今终于力竭。
赵岚苼只得又躺回到榻上,看着沿肆这个受了刀伤比她好不到哪去的照顾她,最后还给自己掖了掖被子。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
她有许多想解释的,刚刚的失控,数日的魂不附体。沿肆先她一步回房,见封印未解而她只留一副空壳子在屋内,想必已经知道赵岚苼暗中跟着自己了。既然瞒不住,还不如都问出来,为何沿肆不愿意自己跟去地狱,故意让她喝下鬼师爷的茶?为何沿肆去到地狱看似是寻惠景帝,却又像是为了找孽镜台?
总之一肚子的话,都被沿肆的一句“别说话了,先好好休息。”堵了回去。
不过赵岚苼也确实累极了,回忆前生那一场噩梦般的经历已经令她身心俱疲,纵然还有万千疑惑和挂心之事,也由不得她多思,很快就沉沉睡去。
然后赵岚苼做了一个梦,梦里,长明宿大雪纷飞一如灭门那日。观风崖之上,她独自一人枯坐于雪中,望着尽数被苍白覆灭的长明宿。
“赵岚苼,想不想再活一次?”
她回过头来,看到那个黑衣之人,帽檐下一抹诡笑,道:“我可以帮你。”
那人走上前来,同赵岚苼一起望着这场惨烈的雪景,像是一位体贴的老友相陪于此,嘴里却说着最丧心病狂的话。
“杀了你满门的大梁皇帝,忘恩负义的大梁子民,不都比你长明宿满门该死?难道你就不想让他们血债血偿吗?”
赵岚苼摇了摇头。
黑衣之人似乎并不急于一时,“没关系,我不会帮你报仇,亦不会替你索命。我会把审判这些人的权力交给下一世的你,我会帮你,逆转这所谓的天道轮回,讨问这所谓的生死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