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个万民军。”
彦甄望着鹿雪岭之下乌压压的军队与百姓,即便是温和如他,如今话语里也不□□露出嘲讽之意。
祭天大典前后的缘由与长生引的由来,赵岚苼都已同他说过,彦甄不愧为赵岚苼一直以来的知己挚友,不必多说,他便已全然理解。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师妹,不必自责。”他在旁安慰道。
“事到如今,后悔自责也没用了,既已走上这条路,就只能走到底看看了。”
赵岚苼眼神坚毅,她先前是愧疚于自己的决定让长明宿背上了不忠不义的罪名,但却不后悔将长生引带走,与惠景帝势不两立。
“只是,长明宿历来就有不杀百姓的门规,现在他们都配了兵器,也不算是手无寸铁的平民...”彦甄有些犹豫,到底还是没将这话说完。
赵岚苼道:“他们都是受惠景帝蛊惑的无辜人,不过是灾难临头想着拼尽全力赌一把而已。兵器虽是朝廷支援的,但全都不是钝了就是锈了,看着强悍,实际外强中干完全不是能上战场的标准。他们这分明是被惠景帝当人肉靶子用了。”
彦甄点点头,“确实,还是师妹□□。若我们将其赶尽杀绝,那才是坐实了长明宿的谣言,真成了不忠不义,陷天下苍生于不顾的反贼。”
他顿了顿,“可...眼下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两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因为不能下死手,山门前的长明宿外门弟子难以抵挡,原本严防死守的鹿雪岭防线一再被向上推进。万民军情绪激昂,是因为知道没有退路,若不以死相拼,即便平安无事回到京城等待的也是一场更大的天灾。倒不如战死在这鹿雪岭,还能为一家妻儿老小拼一个未来活下去的可能。
但长明宿的弟子却没有非战不可的理由。
被一直守护着的平民百姓反过头来讨伐,本就令所有长明宿弟子心中愤怒,又得了掌门的命令不得重伤杀戮百姓的死命令,一身本领却只能防守自保。
可这群万民军几乎是杀红了眼,一个个面上皆是癫狂之色,简直像对上了血海深仇不共戴天的仇敌。在山路上抵挡的毕竟都是外门弟子,人数压制之下竟还是难以招架。
一片混乱之中,不知是哪个弟子失手杀了第一个平民。
僵持不下的久局溅出了第一道鲜血,两方都愣了一瞬,终于,彻底失控了。
已经没有长明宿弟子再顾忌什么门规禁令,只要出现第一个杀人者,乱局之中谁还能算明白到底是谁第一个动了手?
一道又一道的鲜血溅出,泼洒在鹿雪岭薄薄的积雪上,和成了殷红的雪泥。杀到再后来,热血蒸腾的热气已经成为了山路之上漂浮的云雾,凌厉残忍的血腥味浓到化不开,吹不散。
万民军像是根本杀不完,杀完一批,又会有新的一批踩着前人的尸体冲上来补上。即便长明宿弟子能用术法压制,可也是肉体凡胎,经受不住如此长久的消耗。局势渐渐开始逆转,直到地上七横八竖的渐渐变成了穿白色道服的尸体。
山门的防守,被突破了。
六门之中所有的内门弟子都守在长明宿的正门,鹿雪岭并不算矮,甚至徒步上山颇为费时耗力。所有人却没想到,那群仅为平民百姓组成的万民军竟在与外门弟子持久交战后,还能有体力登上山顶。
而看他们的样子,也完全不像是将要力竭的疲惫模样。
“这群人真的是平头百姓吗!怎么这么能打!根本不知道累一样!”
有一个内门弟子发现了异常,“确实有些古怪,得速速去禀报掌门!”
外门弟子的法力的确无法同得六宗师亲自带出来的内门弟子相提并论,正门前的局面很快被稳定了下来。短暂地压制住这群狂暴的万民军,又分出几人决定去寻掌门与大宗师们。
刚往内门走去,迎面就撞上了彦甄与其他的宗师们恰好赶来,只是不见掌门赵岚苼的身影。
彦甄皱眉望了一眼那些明显有异常的万民军,“这里我来处理,暂时不用去禀报掌门。”
不见到掌门这个定海神针,众弟子们到底不能完全定心,急道:“大宗师,那群万民军虽然看上去确实是平民百姓,但好像中了什么妖法,都疯了一样只知杀戮不知疲倦!眼下情况实在危急,掌门师尊去哪了?”
彦甄面色凝重地回头望了望长明宿最高位的星宿台。
“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此时万万不可被分了心神。”
星宿台四面通风开阔,自从前任掌门仙去后鲜少有人登上过。纷飞飘摇的薄纱已略显旧色,现下面对飞雪疾风显然有些招架不住。
赵岚苼端坐高台正中央。
自携长生引回到长明宿,这几月她也没闲着,到处搜罗卜卦出了许多颇有治世之才却是短命格之人。这些人里有些是怀才不遇科考屡试不中的寒门子弟,有些是朝中一直勤勤恳恳却不得高升的忠直文臣。彦甄与赵岚苼对着卜算出合适命格的名单人选,挑了又挑,总是不合适。
这些人虽品行端正,命格却实在轻薄。天子命格就像是一桌满汉全席,落在饥贫已久的人身上不会令他们一顿就变为饱足富有之人,反而会因为暴饮暴食而撑坏了食胃。
他们需要一个能受得住这份沉重的人,但天下之大,如何能在短时间内去寻一个恰到好处的命格?选中的人百世为帝,相当于大梁的命脉从此都交到了此人手上,又偏偏是一件半点马虎不得的事。
惠景帝的母妃出身将门,因而他本人虽不通政务,却从来是带兵打仗的好手。长明宿弟子只是术士,并不善战,已经没有时间了。这次的攻山是惠景帝的全力一击,不会只有一队万民军,必然留有后手。
赵岚苼必须立刻决定这个换命的人选。
“师父。”
有人登上了星宿台,赵岚苼完全沉浸其中竟然没有立刻察觉到。抬起头,沿肆正站在面前低头看着她。
自那日在不周山分别,她就再也没见过沿肆,即便后来她带着长生引回来,也因为一直在奔走忙碌不得空闲。不止沿肆,其他几个徒弟也是一样顾不上。
许久没见,沿肆似乎又清瘦了些许,他目光坦荡淡然,像章尾山下说的那番话不曾有过。
“嗯,为师在忙,有什么事一定要现在来?”赵岚苼低头继续扒拉那张密密麻麻的名表,显然一副并不想搭理他的样子。
沿肆将桌旁赵岚苼无意中翻落的一张名表俯身捡起,轻轻放在了她的手边。
“无事,只是来同师父说一下,月陈随宗师们去守门,子旭被派到侧山同琼造门的弟子布防,清雨随一批年龄小的弟子到后山躲避了。”
赵岚苼听了也没抬头,“知道了,所以你来我这做什么?”
沿肆答道:“来保护你。”
赵岚苼从书案中抬起头来,脸上带了些许愠怒,“我一个掌门还需要反过头来让你一个当徒弟的保护?你为什么总是这么自作主张!”
沿肆平静地看她发火,沉默了一下,才开口道:“师父误会了。是彦大宗师让我来的,他说你这里不能没有人,师父的弟子里只有我能勉强帮你分担一二。”
这话说得像是他被彦甄逼着来的一样,赵岚苼“哦”了一声,又转头去翻那厚厚一沓的名册去了。
沿肆也不去打扰她,就倚着星宿台的栏杆在她背后立着。
赵岚苼翻得头痛,山门那不知道有多么水深火热。都打成什么样子了,星宿台竟然还能如此宁静,让赵岚苼这个当掌门的心中更是坐立难安。
就连安静都显得有些令人烦躁了,沿肆即便一句话不说老老实实在那里,也总是让赵岚苼不那么舒服。她边翻着这些短命格之人的生辰八字,边卜算着他们的命格是否契合,一来二去眼花缭乱,卦间一拨却突然福至心灵。
找到了。
命极硬且克亲缘,原本是极凶的命格,却反倒带了能成大事的运。这一点倒也不奇怪,此人定是童年艰险吃过不少苦头,方能成就大业。奇怪的点是,极其强戾的命格应该怎么折腾都难死的,这人却是英年早逝,短命的命格。
即便再奇怪,此时出现都算是恰到好处,可谓是一个完美承受天子龙气的命格。
就是不知此人出身何处品行如何?赵岚苼翻名册翻得有些糊涂了,这一卦是直接卜算的,并未将对应的名册看仔细。现在顺着去翻找,竟一时间没找到有此命格的姓名。
她翻了半天,发现八字都和手边这一页的名录对不上,再回过头去一看卦,这八字...竟是她随手推出来的。方才她头脑混乱,身后沿肆的存在又总来分她的心,烦躁不已,几乎是无意识地填上了一个脑海里曾经记住的八字。
她愣愣地盯着眼前的结果,头一次开始怀疑自己的卦,又推倒重算了几次,最终放弃,浑身的力气都随之一泄。
赵岚苼静静地起身回首,看向那个半倚在栏杆旁的少年。他抱着双臂,神情漠然地看着星宿台之外渐渐纷乱的大雪。明明是如此英姿挺拔的少年人,身上却已经带了些莫测的阴郁愁绪。
赵岚苼捏紧了手中那张她亲自推演出的结果,那张写了不得善终的短寿命格。
这一卦,她用的是沿肆的八字。
第71章 烧山
卜天问卦上, 赵岚苼可以说是志在必得。可她算得尽天下人,算得了一国运势,竟唯独没算到自己带大的小徒弟, 是个百年难出其一的孤煞短命。
他们这一道的术士,其实能预测的东西有很多,却唯独不爱算命数这种东西。因为早早就知道了自己死期何时, 活着的日子就成掰着指头熬的了。
赵岚苼盯着这孩子看的时间太久, 沿肆起初察觉到只是静静回望过来, 见师父始终看着自己不言语, 甚至眼神中还带了些莫名其妙的悲切。
“师父,是卦象不好吗?”沿肆上前问道。
赵岚苼的思绪被拉了回来,摇摇头, “无妨, 只是看的有些疲累了。”
沿肆只看一眼赵岚苼的表情便知道她在说谎,但既然她不愿说,又或是现在她已经不想再和自己多说一句话,便没追问。
没想到赵岚苼主动开口问他, “你先前说,师父就是你唯一的家人, 我就是你唯一的所求。”
沿肆更没想到赵岚苼会突然重新提起这些, 即便向来处变不惊也难免慌乱了一下。
赵岚苼看着他, “这些话, 当真?”
沿肆目光闪烁, 偏过头下意识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耳垂, 那里绝对已经红了, 他的心意已是昭然若揭。
但他还是逼自己直视着赵岚苼, “当真。”
赵岚苼意外地没再训诫他任何, 只点了点头。
如今的沿肆已经长大成为一个男人了,这是赵岚苼一直忽略和不愿承认的。沿肆对她的执着和心意赵岚苼一直都装作看不见,觉得不过是人年少时期意气用事的执念。等长大些就会淡了,忘了,向前走的。
她就这么一直忽视逃避着,回头一看,沿肆真的长大了,却还是不改初心。
大梁的劫难即便是渡过了惠景帝也不会放过她,早在祭天大典之前,赵岚苼就预见到了自己的死亡,才会对沿肆说了那些话,打算将长明宿交给他。而沿肆回答她的一番话却被她当作孩子气的任性,低估了他的决心。
看来长明宿这一役,无论怎么保全,沿肆都会在自己身死后随她而去。
赵岚苼对自己的死亡没有任何畏惧,但现在身上却挂了另一条人命,这令她恼怒不已。当年从万鬼焚城之中她拼死将沿肆救出来,可不是为了让他在日后给自己陪葬的!
“转过身去。”赵岚苼沉着脸命令他道。
沿肆虽一时间不能明白她的意思,但还是照做背过了身。没想到后颈猝不及防一痛,当即晕了过去。
赵岚苼接住了他,揽着他的脖子轻轻放在了地上。
利用他也好,欺骗他也罢,总之赵岚苼不能让沿肆做出为了自己去死这种蠢事。
因为先前为惠景帝灌输过龙气,赵岚苼对惠景帝的生辰八字、命格命理都可谓是了如指掌,沿肆是她养大的更不必多说。虽是开天辟地史无前例的以命换命,但赵岚苼的能力,并不是完全没有把握。
山顶的风雪愈发肆虐,雪花伴着疾风几乎横贯过星宿台,其中,还夹了丝不止从哪来的血腥味。
赵岚苼警觉抬头,上一秒还空空如也的露台霎时间显形出一个鬼魅般的身影,楼兰法师再一次出现在了赵岚苼面前。
他笑得像是什么期望得偿所愿,开口道:“看来,我的长生引,找到归处了。”
赵岚苼挡在晕倒的沿肆身前,亮了符刀,一副戒备之态。长明宿现下所有的人都派去防守山门,惠景帝的兵连门都进不来,这个楼兰法师竟凭空出现在了长明宿最高处的星宿台。
此人的法力竟是如此深不可测!
楼兰法师摆出一副受伤的表情,“赵岚苼,我们也该算是颇有交情了,我帮你多少次?竟然还这般防我?实在是好生伤人啊...”
他捂着心口,话锋一转笑了起来,“幸好,我不是人。”
赵岚苼:“...你到底想做什么?”
楼兰法师侧头看了看被她挡在身后的沿肆,对赵岚苼的问题充耳不闻,“你好歹是个做师父的,都不问问你的小徒弟愿不愿意,便把天子命格与百世阳寿强加给他,就不怕他恨你吗?”
赵岚苼收了手中的符刀,虽然楼兰法师一看便知来者不善,但确实几次对峙中他似乎都没有什么动手的意图,只是喜欢来说一些莫名其妙的风凉话。又或者,只是单纯喜欢看热闹。
赵岚苼道:“现在长明宿与大梁都危在旦夕,他既是大梁子民又是长明宿弟子,更是我的徒弟,应当担此重任。”
听完她这一席话楼兰法师简直笑得鼓起掌来,“好好好,好一个长明宿掌门!好一个该当此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