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怎么用这样可怜的眼神看我?难道师父也是会心疼我的吗?”
他似乎笑了笑,却不真切,“子旭很开心。”
语调是温润柔和至极的,但总是令赵岚苼觉得愧疚,因为字句间尽是在怨她恨她的。
赵岚苼抓着牢房的铁栏杆急道:“我当然...当然是心疼你的,时至今日我也常常忆起长明宿的一切,和你们的日子,我...我不曾忘的。”
魏子旭向前走了几步,用那双虚无缥缈的手隔着牢笼扶住了赵岚苼的胳膊,赵岚苼见他还是百年前记忆里那副少年的模样。只是从前的意气风发,年轻气盛早已不复存在,如今的魏子旭,眸中尽是一潭死水,虽是温柔笑着的,却只令人觉得冷。
“师父何必同我说这些?毕竟我只是师父当年一念之间便放弃了的人,长明宿?也是师父取舍掉,放弃了的呀?”
用着最温柔的语调,句句却都是插在赵岚苼心口的刀子,“哦对了,师父是来找师弟的。师父最疼爱的师弟,宁可杀了长明宿所有人,也要护他周全,予他百年寿命的师弟。子旭当真是好羡慕,子旭这百年间,都在地狱之中反思,到底我差在师弟哪里,才得不到师父的青眼有加呢?”
赵岚苼现在为魂体,并不能流出眼泪,却早该是泪流满面,她摇头道:“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你们对我而言都是最重要的徒弟,我没有这么想...”
魏子旭微笑着安慰道:“嗯,子旭相信师父。我也是今天见了师弟那副行尸走肉的模样,才知道,让我们早死一会,才是为我们好的。”
赵岚苼愣道:“什么...意思?”
魏子旭道:“方才师弟从我这里过去,我见他印堂处一团黑气,体内早已灵力亏空,周身寒气外泄。虽还是行动自如与常人无异的样子,但一眼便知,已是命不久矣。”
赵岚苼惊得退了两步,腿一软险些坐到地上。魏子旭见状也惊讶道:“原来师父不知吗?我还以为,你们此行地狱,就是为了找寻为师弟续命的法子呢。难怪师弟那般强撑着,还要匆匆忙忙地去寻那孽镜台。”
听魏子旭解释,孽镜台原是地狱中审问犯人时用的一面镜台。死后的人只要站在孽镜台前一照,便可看到此人这一生的所作所为,罪孽业障。
传说中善人不必登孽镜台,因为即便站上去也照不出任何。可这世间哪有完完全全的善人,自出生之日便为完人,一步行差踏错都不曾?
更何况世间善恶难分,皆是相对而论。就如一个征战沙场,保家卫国,护了万千平民百姓不受战乱之苦的大将军。是朝廷皇帝的大功臣,是黎民百姓的大英雄。可他对于敌国的士兵百姓来说,便是一个冷血无情,闻风丧胆的杀神。
你能说他这一生是恶人吗?若没有他的骁勇善战,将造成更多无辜的伤亡。但又能说他是一个善人吗?刀下亡魂无数,杀业血债滔天,孽镜台前闪过的皆是死于他刀下活生生的人脸。
无人能说的清,一面镜子更不能。
于是这个镜台在地狱中仅仅使用了十几年,便弃置不用了,就藏在地狱深处。
而百年来看管它的人,便是魏子旭。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编编终于给我榜了,我再也不鸽了5555
第62章 木鸟
幽暗的甬道内, 隔着铁牢笼,一片阴影投射在魏子旭的半边面上,衬得那笑意阴晴不定, 看不真切。
哪怕是魂体形态,赵岚苼也支撑不住这具轻飘飘的身体,跌坐到了湿冷的地面上。自进入无间地狱, 接二连三的噩耗令赵岚苼喘不过气。无论是百年前毁了的长明宿, 还是如今摇摇欲坠的大梁, 都是她最不愿看到的局面。
魏子旭笑着从牢笼中径直走上前来, 半透明的身体毫无任何阻碍地穿过了铁笼,在赵岚苼面前站定,静静地欣赏着她痛苦的表情, 开口道:
“看样子, 师父对一切都还一知半解。”魏子旭缓缓蹲下身来,“师弟估计已经找到孽镜台了,怎么样,师父想不想去看?”
眼下已经不能再更烂了, 赵岚苼呆滞地点了点头。
原本走不到尽头的甬道突然开出了一扇门。
步入门中,周遭一股无形的肃穆压抑之感。玄铁铸成的门墙, 地面上湿漉漉地泛着幽幽银光, 一间独立于地狱之外的密室出现在了赵岚苼眼前。
而密室的正中央, 赫然立着一座硕大无比的镜台。
沉闷肃穆镜台上缘横书七字, 曰:孽镜台前无好人。
赵岚苼不禁被这一行字吸引, 反观其下那面与寻常镜子无甚区别的镜面, 相较起来就显得实在平平无奇了些。魏子旭见她只盯着镜台不发一言, 负手微微弯了弯腰, 在赵岚苼耳侧轻言道:
“师父不必害怕, 这面镜子我已照过许多回,刚死那几年,我几乎日日都来镜前坐着。”
魏子旭的话总是令赵岚苼哑口无言,她本想顺着问一句为何,又在出口之前梗住。她现在在魏子旭面前如同一个罪人,有口难言难辨,只得低下了头。
魏子旭心情却很不错的样子,倒真像是一个与师父多年未见,急不可耐地同她诉说,这些年自己是如何过来的,又是如何思念云云的孝顺徒弟。
“师父不问问子旭为什么吗?”
压根不等赵岚苼回答,魏子旭自顾自继续道:“因为孽镜台可以回望一个人的一生,而我的一生都在长明宿度过。每次照一遍,就是又回到长明宿走完了一生。”
魏子旭的语气里已经不剩什么太过激烈的感情,平淡地像是在讲述别人的事。
“起初,我只是因为太想回去,才终日呆坐在镜前。但后来,我开始想,为什么师父最后会选师弟呢?又为什么师弟最后拜入师父门下,却永远最得师父的宠爱呢?于是我开始一遍一遍在镜中寻找原因。再到后来,其实我已经不会怀念什么,也不会思考什么了。但还是每天痴坐在孽镜台前,因为不知不觉已过了百年,时常来看上一看,已成无法摆脱的习惯。”
他边说着,边围着镜台转了一圈,像是在同自己的一个老朋友打招呼,扶着镜子的边缘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所以如果师父忘了当年长明宿的日子,我可以帮师父回忆起点点滴滴,毕竟,子旭将那段日子过了千万遍。”
赵岚苼只是望着他,“可...你也经历了千万遍灭门身死之痛啊...”
魏子旭一愣,眼中闪过一瞬意味不明的情感,“你能这么说,确实在我意料之外。只可惜,若不是我已给过你又一次机会,可师父还是同当年一般,再一次将我抛弃了。恐怕子旭真就因为这一句话感动了。”
他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一般,眼中尽是凶光。明明只是一缕形状都模糊不清的魂魄,竟徒然生出一股巨大的力气,疾步上前一把将赵岚苼扯到镜台前。
“师父以为,还记得上一世的魏子旭,还在为上一世的魏子旭痛心疾首,我就会感激涕零吗?师父难道忘了,你这一世,也有一个徒弟吗?”
赵岚苼脑子里飞快闪过一张神采飞扬的笑脸,听她松口,立即收了眼泪高高兴兴地拜她道:“师父在上!请受怀绪一拜!”
虽她从未教过怀绪任何,甚至都没有一场像样的拜师礼,赵岚苼心里不过当他是上一任司天神官临了留下的孩子,帮忙带一下罢了。可的的确确这孩子喊自己一声师父,且哪怕她连看管的职责都没有尽到。
魏子旭颤抖着道:“怀绪二字,师父不觉得起得很妙吗?我将自己再一次送到了师父身边,还望师父能常常怀念子旭。”
原来如此,难怪魏子旭如今的魂魄这般微弱,因为怀绪便是魏子旭的转世。他自剖魂魄,强留了一缕前世的记忆,一直守在地狱之中。凡转世再生之人都不会留下上一世的记忆,魏子旭不愿放下,留下的一部分日日守在孽镜台前,累积了百年的怨恨竟支撑着一缕残魂到今日。
为何司天神官那般古板持重的老头,会留下这样一个跳脱的徒弟。为何明明身在护国寺,拜在一个仅会些算命这种假把式的术士手下,却无师自通习得了建造之术,甚至做出了一艘同当年魏子旭设计图纸几乎相差无几的“舰”。
那时的赵岚苼,其实早就在怀绪身上看见了魏子旭的身影。却单纯地以为,什么百年之间人才辈出,总会再出现一个魏子旭。
那个兴高采烈地跪在她面前,实实在在地磕了一个头,喊着“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的模样,与百年前,魏子旭在长明宿的拜师礼上青涩稚嫩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长明宿六门之中,明明魏子旭入门时便展露出了过人的天工奇巧之才,琼造门的大宗师彦甄,在魏子旭还是外门弟子时便一眼定下了这个亲传弟子。可惜长明宿收内门弟子的规矩从来不是师父挑徒弟,非得徒弟与师父双向选择才行。但一般情况,极少有胆大包天的弟子敢驳大宗师的面子。所以即便有明面上的规矩,约定俗成的还是只有师父挑徒弟的份。
魏子旭当年就是少有的,这种胆大包天的弟子。
当着全门派上下长老宗师弟子的面,拒绝了琼造门大宗师,转头便在还一脸懵的赵岚苼跟前,衣摆一掀利利索索地跪了。
幸亏琼造门大宗师彦甄同赵岚苼关系向来不错,彦甄本人也是个洒脱不羁的性子。不然换别的大宗师,被驳了这么大一个面子,能连带着赵岚苼也被记上一笔账。
魏子旭执意选赵岚苼当师父的原因,要从很久之前讲起,可以说,赵岚苼是魏子旭入云霞长明宿走上这条路的执念。
那年赵岚苼还未当选长明宿掌门,时不时会为掌门师尊下山跑腿。路过一家卖猪肉的摊子,大白天的屠夫不知是不是喝多了酒,就在摊前开始打自己儿子。卖猪肉的屠夫自己吃得膘肥体胖,儿子却小小一只瘦得如同麻秆,被屠夫一巴掌便扇得险些飞出去。母亲闻声赶来跪在地上护着儿子,屠夫便连着妻子一起打,打急了眼,甚至从摊上抽了杀猪的刀,眼看着就要往两人身上招呼。
围观的人不少,都是与屠夫一家相熟的邻里乡亲,却无一人上前劝解阻拦。
“老魏家的啊,又打起来了,这月都几回了?”
“哎,造孽啊,娘俩旧伤都没好全,又得添新伤,看着真真叫人心疼...”
“谁说不是...算了,总归是人家的家事儿,外人能说啥...”
就在人群中的长吁短叹里,站出来一人,未置一言单手挑了屠夫的刀,刀柄一横轻轻敲在他的后颈,壮硕如山的屠夫便直直地倒在地上了。
众人目瞪口呆,甚至都没看清那人出手的动作。等反应过来才发现,这管闲事的竟是一位年纪轻轻,身段纤细的少女。
她冷眼将围观的众人一扫,朱唇轻启,“有功夫在这道些虚情假意的,却没一个有勇气上前说话的。”
一句话给所有人闹了个大红脸,几个村民见她年纪不大说话竟如此不中听,不禁教育道:“你一个姑娘家,听没听说过‘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清官都难断家务事,谁家不是一锅粥,一团麻?我看你年纪还小,劝你还是少管别人家的事儿!小心反过来惹得自己一身骚!”
少女油盐不进,当即回道:“我不管这是谁的家务事,我只看到一对母子要被活活打死了,你们一群有胳膊有腿的竟无一人敢上前!家务事?不敢管便大大方方承认,你不敢,我敢!”
众人被堵的哑口无言,只得自顾自念叨一些诸如“太年轻不知天高地厚”,“小丫头吃的饭没我吃的盐多,等她以后碰了钉子就知道了”这种话来给自己找补两句,接着便散了。
这少女便是赵岚苼,而地上那个被打的满头满脸血污,一双眼睛却亮晶晶地盯着赵岚苼的小孩,便是魏子旭。
见赵岚苼看向自己,魏子旭呆了两秒,朝她咧了一个大大的微笑,把手里被父亲拳打脚踢也护在怀里的一只木头小鸟,双手捧着举给赵岚苼。
赵岚苼接过来,发现这只木头小鸟上刻痕粗糙笨拙,小鸟因而也显得有些呆头呆脑。却在拉住它的腿时,翅膀僵硬地动了起来。
赵岚苼也笑了,“竟是一只机关鸟,好生精巧可爱!”
她蹲下揉了揉魏子旭的头道:“是个学天工奇巧的好材料,知道长明宿吗?日后长大了,想学的话可以来找我哦!”
说完,赵岚苼连自己的名号也没报,拿着那只木头小鸟消失在了巷尾。
可就因为这一句话,魏子旭用了整整三年,走进了云霞长明宿的山门。
第63章 仙祖
漫山梨花花开花落, 四月飞雪般,纷纷扬扬了整座鹿雪岭。
“今年山上的梨花开的格外繁茂,于咱们长明宿来说, 是大大的吉兆呢。证明此次祭天大典过后,大梁必定还是四个丰年。”
长明宿最高的一处星宿台,赵岚苼横坐在露台栏杆上。她用手遮了阳光, 眯起眼来从山顶之上一路望下去, 当真如同整座山都被白雪覆盖, 不留一点其他颜色。
赵岚苼手里捧着个苹果正啃得欢, 身后一个发须银白,气质出尘如仙人般的老者盯着赵岚苼啃苹果的样子摇了摇头道:“都是主持了几回祭天大典的掌门人了,还是这般坐没坐相, 成什么样子!”
赵岚苼抹了抹嘴, “掌门师尊明鉴,徒弟在人前还是很人模狗样的。先前那几个外门弟子不服我,现在还不是见了我毕恭毕敬?宫中那些王公贵族之前也不信我的卦,现在还不是千金散尽只为求我出山给他们算上一算?可见都是我掌门的形象气宇不凡, 深入人心。”
前任掌门头摇得更快了,“说着你自己是掌门, 还叫我什么掌门师尊?叫外人听去不乱了套?你都当上掌门多少年了, 还改不了口, 如何是好!”
赵岚苼终于啃完了苹果, 随手将汁水往身上一抹, 似乎就喜欢同老人家拌嘴, 好听他多念叨自己两句。
“哎呀, 我当上掌门的日子比不得给掌门师尊当跑腿的时间长, 改口自然不易。这都是无伤大雅的小事, 何必拘泥于称呼?总之徒弟不在人前叫就是了。”
掌门师尊可能头摇的有些晕,闭了闭眼叹道:“你啊你,性子还是这般不靠谱,让我怎么放心就此西去?”
西去是个委婉说法,实际上修炼到前任掌门这等化境的人物,再进一步成神,再退一步成尘。突破最后一层境界后,便就此与这人世脱离了关系,除了天道与他自己,无人知晓去了哪里,成了什么。于活着的人而言,同死亡也不剩什么分别。
赵岚苼一听这话,神情暗了暗。
虽然这几年她自己一人已经能独挑大梁,支撑长明宿这个沂水祁山中最大的门派正常运作。但实际上还有许多麻烦,都是已经对外宣称闭关退隐的前任掌门师尊帮她处理得当的。
所以她才能有如今这般,无论什么事都有大刀阔斧去做的勇气,因为知道自己还有掌门师尊兜底。
掌门师尊一看她的表情便知赵岚苼心中困顿,“苼儿,你得时刻记住,如今你才是长明宿的掌门,没有人能一辈子替你做决定。一门之主的定力若仅仅如此,那全门派上下的方向都会迷失。”
这话赵岚苼已听他说过许多遍,可听上去容易做起来难,“徒弟知道,只是...我实在怕,改日若是我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导致整个长明宿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那我岂不是成了千古罪人?长明宿历代的仙祖恐怕能气得重新下凡。”
掌门师尊大笑起来,“哪有这么容易重新下凡的!得道成仙,世间的一切事务他们便不会再管。不过昔年曾驻足过的一门派,真被你毁了,于他们而言,恐怕也只不过投下一瞥的功夫吧。”
他起身踱步到窗前,目光流转于整个鹿雪岭之间,最后才抬首望了望天。
“我刚当上掌门时,也同你一样,怕长明宿百年基业,仅仅在我一念之间就给毁了。那时的我遇上了第一件足以击垮长明宿的大事,我日夜以卦问天,求长明宿仙祖们能给我一个答案。”
赵岚苼跟上来,掌门师尊永远知无不言,永远那么可靠,这还是头一次同赵岚苼说起他年轻时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