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肆见状一皱眉。
“哭什么哭,村子是我烧的,阵是和尚动的手脚,那些村民虽无辜却也算是因果轮回无可避免。难道就因为这些东西,便值得你杵在坑旁边,打算给他们一同陪葬吗?”
沿肆说的话向来难听,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内容大都是怼的人哑口无言的狠毒言语,要不便是语气上那半死不活的阴阳怪气。
反倒是这一通话,莫名其妙染上了些其他的情绪,虽然内容依旧不算好听,但语气里却带了愠怒。
赵岚苼重生后还是头一次见他这样,又还在他怀里,只得小心翼翼地把眼泪擦干了。又不敢抬头看他,便只得看沿肆的领口,看了会又觉得好像也不太好,却也不知道该把目光再往哪放了。
“我在问你话,不打算回答吗?”
看她这个样子,沿肆微微叹了口气,但语气算是收敛了好些。
赵岚苼想了会,好像知道沿肆为什么生气了,小声垂头丧气道:“我不该不信你,不该完全相信一烛,不检查他布置的法阵便直接开了超度大阵。结果...”
沿肆打断了她,“谁问你这个了,我问你,你刚刚是不是想死?”
赵岚苼抬头,“啊?”
不是问这个,是问哪个?难不成,沿肆因为自己寻死才生气的吗?这更不可能了!
方才她站在坑边,浑然不知周围全是伺机而动的恶鬼,在旁人眼里确实像是自寻死路,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但实际上在倒阵运转,地府大门打开后,除了一拥而上的恶鬼,赵岚苼还从死人坑之中听到了那个声音。
那句一路上,时不时出现,一直在她耳边重复的——
“杀了沿肆,不得好死。”
赵岚苼眨了眨眼,“我要是说,我当时睡着了,你信吗?”
沿肆朝天上看了看,反手便把她扔地上了。
赵岚苼踉跄了一下在地上站稳,再一抬头沿肆已经走远了,她边追便在后面喊:
“喂!你刚刚翻白眼了是吧!哎!这是哪啊?你别走那么快行不...”
青碧色的极光映衬漫天的紫霞,赵岚苼才发现,自己身处一望无际的彼岸花丛中。面前,是一条血色蜿蜒无尽的河,绵长的仿佛能通天一般。
靠,她想起来了,沿肆好像是抱着她直接往坑里跳了。那坑里连接的是阴间,再加上眼前这么个阳间难有的景色,任谁来都知道这是哪了。
阴曹地府。
赵岚苼突然觉得站在坑边被尸鬼啃了的结局好像也挺好的,同样都是找死,比自己跳进九幽地狱来的强,起码不得罪阎王爷。
“不是...”赵岚苼终于追上了沿肆,跟在他不远也不近的侧后面小声问,“我们这算是死了还是没死啊...”
沿肆目不斜视道:“算死了一半。”
赵岚苼“哦”了一句,没忍住又道:“死了的人我知道往哪走,阎罗殿断功过,地狱里领刑罚,奈何桥领汤水,下辈子从头再来。那像咱俩这种死了一半的人,该怎么走才能出去啊?”
沿肆看了她一眼,“你倒是死得挺熟练。”他顿了顿才道,“谁跟你说,我们要出去的。”
赵岚苼挠挠头,“不出去,难不成还要在阴曹地府里买套房寻个公差常住吗?”
“佛法曾言说过,地狱有十殿。”沿肆没理她无聊的吐槽,没头没脑地讲了一句这个。
赵岚苼没懂他的意思,“没看出来,你还研究佛法。”
沿肆斜了她一眼,依旧没理她继续讲道:
“十殿由十殿阎罗分别掌管,凡入幽冥者,自一殿开始审,打入各殿之下的地狱受苦受难,期满转解下一殿,加刑发狱。罪孽深重者,直至第十殿都未能赎清此生罪过,便打入畜生道,继续偿还犯下的罪恶。”
他话音一转,“按理说是这样的,但如今的十殿阎罗,已经覆灭了九殿。唯独剩下十殿之首,整个幽冥都为他所管,便是鬼阎罗。”
赵岚苼像是在学堂里听先生讲课,听完不耻下问道:“所以你说这个干啥?”
沿肆彻底受够她的提问了,“罢了,你跟着便是,闭嘴吧。”
赵岚苼只得“哦”了一声,心里却是十分不服,到底谁徒弟谁师父啊?怎么自己这个死了一回的,看上去还不如沿肆这个没死过的对阴间熟?
甚至周遭完全就是一片一眼望不到边的彼岸花,除了一条蜿蜒曲折的忘川河,再也看不到任何除花以外的东西。
赵岚苼早就晕了,可沿肆还是一副轻车熟路,对目的地与方向十拿九稳的样子。时而直着走,时而突然拐一下。
就像是从前来过地府一样。
赵岚苼脑子里突然闪过沿肆的一句话,现在细想起来,尤其以沿肆的性格,大概是不会同她开玩笑的。
那便是在巫医榭的医楼之上,面对着被巫木谷两道崖壁划开的落日余晖,她玩笑间问沿肆的一句“夕阳像血河”,当时的沿肆却反驳说不像。
他说,因为他见过,地府的忘川河便是。
赵岚苼看着不远处那条静静流淌着暗红血水的河流,泛着狰狞的波光,静谧得诡异,残忍却极美。
沿肆他也许真的到过此处。
第55章 游街
赵岚苼还在长明宿当掌门时, 其实就听说过鬼阎罗的名号。
比起民间老百姓口中所传,终日端坐于阴曹地府公堂断功过,判刑赏的阎王爷形象并不同。阎罗之前加一鬼字, 便证明他行事作风更倾向于一个恶鬼。
传说,死人到了他手里都能被吓得魂飞魄散,仅凭一己之力覆灭地府十殿。九殿阎罗都被他生吞活剥, 就连他自己的阎罗金殿, 也被放了一把鬼火烧得一干二净。
原本由十殿阎罗各司其职共同掌管的阴曹地府, 阴阳两界轮回转世, 死生平衡井井有条,却一朝被鬼阎罗搅得分崩离析。
不过鬼本就不似人,死都死了, 不会再去追求什么功名利禄, 也无惧什么规矩法则。再加上被鬼阎罗这么一搅和,地府各鬼也彻底没了什么束缚,大鬼欺负小鬼,老鬼欺负新鬼。彻底变成了一个无规无矩, 弱肉强食的世界。
至于鬼阎罗,就成了众鬼之中最强的那个, 也自然而然被奉为地府之主。
可这个所谓的地府之主, 将地府这么翻天覆地的改革一凡后, 看上去却并不打算在地府之中安心当他的鬼大王。反倒像是志不在此般, 对阴间诸事从不过问, 任由地府众鬼各自为政。只要不闹到他眼前, 威胁不到他的地位, 便随这群鬼在地府里烧杀抢掠。
于是沿肆带着赵岚苼一踏入那块题有“阴曹地府”四个大字的牌楼时, 见到的便是眼前这般, 像是被土匪洗劫过似的景象。
混乱的街巷,破败的楼房,遍地干结的血污,和雾气一般漂浮破碎已经没有了主观意识的游魂。
即便已经被众鬼该砸的砸,该毁的毁了,阴曹地府还是能看出从前街道井井有条的痕迹;主街宽敞开阔,沿街各式各样的店面还留存着铺面的牌匾,当然现在已经没有一家还在经营的,无不是被暴力洗劫一空。
“没想到地府从前同阳间市井别无二致,只是如今...”
赵岚苼边亦步亦趋地跟在沿肆身后,边时不时分心观察沿街布置。沿肆身量高她许多,步子便也迈的大些。见赵岚苼在自己身后东张西望,对地府的一切事物都甚是好奇,又怕自己跟不上他迷了路,手便不知不觉地抓了沿肆袖子一角。
不易察觉地,沿肆也刻意放缓了步子,边解释道,“一些鬼魂不愿再重新投入轮回转世,还有的住在阴间等待阳寿未尽的亲友。常驻于此的鬼多了,自然衍生出这些。”
赵岚苼对这些东西十分感兴趣,以往沿肆话少,再加上对任何人都十分冷淡,极少机会能见他这般有讲解的兴致。赵岚苼也发现了这一点,赶紧趁着他还有些耐心便打算多问上几句。
“那变成现在这样,也是因为鬼阎罗将地府搞乱的吗?”
沿肆答道:“不全是,本就有伺机而动的鬼,为虎作伥罢了。先前地府规矩森严,他们只敢活在暗处。”
赵岚苼接道:“看来从前十殿阎罗俱在时,地府的管理还是很不错的嘛!可见另外九殿的阎罗能力并不俗,竟然被鬼阎罗就这么全端了,他未免也过于强大了些!”
这话沿肆倒是没答,只是神色带了丝不屑。
赵岚苼越听越觉得沿肆好像对地府的一切都知道,便顺着话头又问了好些问题。沿肆可以说是有问必答,甚至赵岚苼还有一股强烈的他也在此居住过的感觉,简直就像带着她参观自己的家乡似的游刃有余。
话又说回来,既然她都能莫名其妙下到地府,可见从阳间到阴间并非天方夜谭,沿肆从前来过好像也不是一件完全不可能的事。只是,他之前来地府做什么的?
“你...从前来过地府?”
直觉告诉赵岚苼,沿肆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但她不知为何还是问了出来。
这次,沿肆回避了她的眼神,默不作声地行路,像压根没听到赵岚苼的话。
赵岚苼只当他默认了,沿肆看上去也没打算隐瞒。只是每每她提起有关沿肆从前的私事时,他似乎都不愿多说,又也许是沿肆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回避。
但她死后的百年里,沿肆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日,却是赵岚苼最想知道的事。
“咱们出生入死过好几回了,也该彼此加深一下了解吧?既然你不想说,那我就猜猜?”
沿肆看了她一眼,脸上的表情倒也不算毫无兴趣,“哦?”
赵岚苼头头是道,“你既然能做三朝的国师,想必对皇帝的事也算是了如指掌。在巫木谷调查婴蛊时,皇帝以婴蛊续命的事情你也清楚。现在他将你派到苗疆,又指使大巫害你,想必也是因为你对他有了威胁,才会出此下策。所以你之前下到地府,一定是为了搜集皇帝抹杀生魂以婴蛊续命的证据!对不对?”
沿肆屈指抵在鼻尖处微不可察地笑了笑,他手指修长,指节分明,鼻梁和嘴角的弧度都十分好看。看得赵岚苼愣了愣神,险些忘记了,沿肆也是会因为好笑而非嘲讽,真心实意而笑的。
“我在你心里原来是个如此正派的人物,倒是意外。”
赵岚苼歪了歪头,“是呀,不然灵船大阵里,你为什么会潜入情绪煞里救我,又冒险下到淮阴龙宫。还有刚刚在荒村,你有为什么先将村民都赶走,再放火烧阵?”
她用的词不是烧村,而是烧阵。
沿肆方才说意外,心里其实并非真的意想不到,而现在却真有些被赵岚苼的话触动了心里某处自己都没有发觉的地方。
在巫木谷时,即便沿肆并不在场,也能猜到一烛对着她绝对没说什么自己的好话。
灵船大阵暂且不提,荒村之中,一烛有意引导所有人,是沿肆放火烧村,才将村民逼至死人坑导致所有人尸化。
超度大阵被一烛动了手脚,且一但运转就无法停下,沿肆是看出了那阵法中倒阵的玄机,便索性一把火烧了整个荒村。只是没想到那场不赶时机的大雨,在阵还没完全被毁之际就将火浇灭了。
而这些,他却一次都没有对赵岚苼做过任何的解释,可她竟还是从未怀疑过他。
“灵船大阵上是因为你死了会很麻烦,方才烧阵是因为看不惯那和尚得逞。”
沿肆的声音徒然冷了下来,随后道:“只因为几次机缘巧合,便对一个连他过往都一无所知全靠猜测的人无条件信任,你还真是,天真到令人觉得愚蠢。”
赵岚苼心道,什么无条件信任,要不是你算我一手带大的徒弟,谁闲的跟你一路还无条件信任?她撇撇嘴,“切,咱俩还真不一定谁更蠢。”
两人就这么一来一回地互怼拌嘴,一路上哪怕景色衰败,也不算是索然无趣。就这么不知不觉走到了街口,只听见前方传来阵阵鬼哭狼嚎似的欢呼声。
这声音实在难听,一片叫好中还掺杂着尖锐的叫喊声,有人在狂笑有人在哭喊。全部混杂在一起,当真有些闹鬼的意思了,毕竟身处阴曹地府,倒也应景。
“咱们这是到地狱了?”赵岚苼疑惑道。
沿肆一副“怎么可能”的表情,“还在居民区的主干道上,地狱并不设在地府。”
两人隐了身形,走到街口处,果然看见围了一圈的鬼。这些鬼有的人身兽首怪异无比,有的浑身烂肉不成人形。唯一的共同之处便是,都在望着他们面前上方的高台,群情激昂地欢呼雀跃。
一个长着狗头却一身□□皮的人形鬼道:“鬼师爷又整什么新活儿了?今日表演的看钱都涨了三倍!我为了来看,可是把我老娘的阳寿卖了十年才换了张票来!”
一旁另一个长着猪头身后却坠了条驴尾的鬼道:“你个没良心的,该你死得早,你老娘还有几年命活?够你这么挥霍?难怪投了个狗胎一年都没活够就又下来了,还烧成副□□皮哈哈哈!”
狗头人身气不过,回嘴道:“你上上辈子背着妻子作贱你闺女,趁着睡觉被亲闺女一刀捅死!你孝顺,倒是孝顺不遗传啊!哈哈哈哈哈...”
站在他们前面,脖子断了一半,还剩一截皮肉连着脑袋的吊死鬼,把头从前面翻到后面来瞪着他们俩怒道:“快他妈闭上嘴吧!你们两个猪狗不如的东西!表演马上就要开始了,赶紧给我合上你们那两张臭嘴看吧!”
赵岚苼在他们身后听的目瞪口呆,这都是些什么畜生凑一处了?还有,怎么死都死了,还能拿阳间亲属的命当钱花的!?
来不及细想,高台之上已经敲锣打鼓地开场了。
一位披着美艳女鬼面皮的男鬼站在高台之上,声情并茂地讲道:“各位父老乡亲,兄弟姐妹!相信大家都对今天的表演期待已久了,绝不会令各位失望!毕竟今天的主角来头可是不小,那是九五至尊之位,金尊玉贵之身啊!话不多说,现在就有请今日为大家献上表演的嘉宾!”
这么一听,这位即将请上来的嘉宾甚是有来头,该是位在地府也十分受人景仰的名人。不然也不会有这么多的鬼,哪怕拿自己亲娘的寿命做抵押,也硬是要买一张票来看他表演。